三天后在邯山上,赵政郑重的向怪老头行了拜师礼,但是怪老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号,所谓隐士高人,果然隐得够深够彻底。
不过这又与她和赵政何干呢,只要他肯免费教赵政读书识字就可以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教书的地点也定在荒无人烟的邯山上。
原本老师是想要在山顶湖边教书的,但是赵政死都不让。不止如此,赵政在拜师前还提出不许老头再去山顶,不然这个师他就不拜了。
要是寻常人,恐怕会说“不拜就不拜了,谁还求你拜”,然后甩袖走人。可是好在老师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而且似乎真的对赵政很感兴趣,竟然就这么答应再也不去山顶了。
此后,梁儿有了新的职位,便是侍书。
这侍书听起来文气,却是个力气活。
主要还是因为战国还没有发明纸,所有的书都是书简,是由很多竹片串成的一卷一卷的。一卷上写不下多少个字,所以往往一部书会有十几卷竹简。把书拿来拿去的就自然需要些体力。
因此,担任侍书的多是男子。只是赵政除了梁儿,也没别人可以使唤。
所以自从赵政开始读书,梁儿便经常抱着十几斤重的书简跑来跑去,看来练就一身肌肉也是指日可待了。
虽然累是累了些,但好处也是大大的。作为侍书,必须会识字。故此,梁儿终于可以学习这个时代的文字了。
赵政的学业很繁忙。
因为已经误了读书该有的年纪,他需要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七国文字全都认全并且能写出来,而且大篆字体的文字比划多繁琐,很多字都像鬼画符一样难写。
在梁儿看来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却奇迹般的让年仅八岁的赵政在三个月内完成了。
梁儿突然觉得赵政可能是个神童,如果放在现代做个智商测试,搞不好他的智商要上一百八。
对于赵政的学习能力,不止梁儿感到震惊,就连老师也十分惊叹。
直接导致的后果是,老师因此而改变了整套教学计划,重新制定了一份地狱式教学法,折磨得赵政小小年纪就要每天顶着一对黑眼圈,看得梁儿很是无奈,赵政啊赵政,这回我真是爱莫能助了,只能在精神上默默支持你了......
不知不觉,半年时间已过。
梁儿终于能勉强认全七个国家的“鬼画符”,赵政却已经将诗经几百篇倒背如流,并且熟读七国史,还将几部常用的兵书研究了个七七八八。
梁儿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位老师是个有学识的隐士,却未料到他的学识竟达到了如此之高的境界。他不仅知诗书,懂兵法,竟然还精通帝王之术。这是梁儿最想让赵政学的,毕竟赵政将来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将,而是统一天下的千古帝王。
赵政明显对帝王之术也最是感兴趣,每每都要在课上与老师探讨几个时辰,经常太阳西斜才下山回家。
老师的琴艺其实也是不错的,但是赵政却不肯花时间在学琴上,按他的说法,每日学习其他正事都已觉得时间不够用了。
老师起初不同意,但考虑到赵政年纪尚幼,难得他现在有学习那些寻常孩子觉得枯燥的知识的劲头,就暂且随他去了。
至于音律,若实在不喜,也是学不好的,何况往后总有时间习得的。
老师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不会武艺,无法让赵政习武。
而各国公子都是文武乐兼修的。故而老师经常会念叨,若是有一日见到好的剑师,定要让赵政拜师习武。也因他看得出,赵政生来便有一副好体格,是绝佳的习武苗子。
看着老师这般担心,梁儿不知该如何劝他。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
“别担心啦!他还有两年就回秦国了,秦国厉害的将军一抓一大把,到时候就不愁没人教他武艺啦!”
这年正月,当赵政再次吃到梁儿为他做的生日蛋糕时,他已经能对当今七国的实事侃侃而谈,且很多时候都是见地独到的。
让梁儿忍不住频频感叹,不愧是未来的千古一帝,果然非常人也!
“梁儿,以后不要再称自己奴婢了,叫梁儿便好。”
赵政跪坐在桌旁,放下手中刚刚读完的书简,看向前前后后不停忙碌的梁儿,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梁儿顿住,转头看向赵政,眼睛不自觉的眨了眨,复而春花般笑开。
“梁儿知道了!”
闻声赵政也不禁抿唇微笑。
世间才不会有这样好的婢子,所以他的梁儿才不是婢子......再也不是婢子了。
正午日光焦灼,晒得人们有些烦躁不安。
老师带来了一个对天下时局至关重要的消息:秦王稷薨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赵政和梁儿各怀心思,均沉默良久。
这位长寿的王是秦国的传奇,他是赵政的曾祖父,享年七十四岁,在位长达五十六年。
秦王稷政治上曾大胆启用魏人范雎为相,夺母亲宣太后与舅父魏冉之权,改行远交近攻之策,不断离间六国关系。
军事上他拜战神白起为大将军,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战争神话。终是彻底灭了西周,也先后大胜三晋、齐楚。取得魏国河东和南阳,楚国黔中和楚都郢城。逼得庞大的楚国迁都寿春,险些灭亡,也致使著名的楚臣屈原投江殉国。还在长平全歼四十万赵军,令曾经为军事大国的赵国一蹶不振。
秦王稷统治下的秦国,占领了东方六国大片国土,使楚国缩小一半,魏韩缩小三分之二,赵国缩小三分之一。
如今,秦国的国土面积已经超过了六国总和。
这位让六国闻风丧胆,险些一统天下的秦王稷,如今终于倒下了。
梁儿为秦王稷慨叹的同时垂眸思忖。
秦王稷就是史书中的秦昭襄王。他的死将会让秦国和天下都得到重新洗牌的机会。
梁儿深知,此时远在秦国的吕不韦想必已经掌握了一手好牌,其中最关键的一张王牌便是质子赵政。
赵政暗自凝眉。
在老师的教导下他已熟识秦国历史。
他深知这位素未谋面的曾祖父是秦国历代君王中最为耀眼的一位,也是他最为崇敬的一位。如今秦王稷薨世,不知秦国的将来会如何?他自己的将来又会如何?
让梁儿略为惊讶的是,直到此后的第三天,秦王薨世的消息才在赵国的平民间传开。
可见赵政的这位老师虽为隐士,却仍是在朝野间留有眼线的。出世抑或入世,只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秦国国君病逝,新旧交替。
这让赵姬心浮气躁起来,已经连续几天寝食难安。
梁儿心知,赵姬心中已然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若能如彼时吕不韦所想,太子柱继任秦王,那么子楚就必为太子,如此他们母子就有希望回到秦国了。
全天下的人都在为秦国的剧变提着心吊着胆,亦都暗自算计着自己未来的路。唯有梁儿心如明镜,来自两千年后的她知晓这些人将要发生的所有。
此时的她依旧单纯的认为,自己只需随波逐流,便可安享一生。
一切都沿着历史的轨迹,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按照秦国惯例,太子柱守孝除丧一年后继位。赵政的父亲子楚毫无意外的被立为太子。
然而让天下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新任秦王坐上王位的第三天便突发疾病过世了。谥号孝文王,享年五十六岁。
梁儿暗自偷笑,这个倒霉又无能的家伙怕是盼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终于能坐上那个位子了,却不争气的第三天就挂了,看着还真像个笑话。
至于他突然挂掉的原因,似乎也没人愿意深究。其实他死的这么突然,这么恰到好处,无外乎就那么两种可能。
一种是他痴迷长生和炼丹。好容易登上王位,想要再生龙活虎个几年,一激动多嚼了几颗小药丸,结果导致直接一命呜呼了。毕竟这是两千年后的现代人都知道的事,那些圆溜溜看似无害的丹药其实个个含铅量极高。古人以为那是续命丹,实则不过是催命丸罢了。
另一种可能性估计很多人都想到了,只是有的人不屑说,有的人不肯说,而有的人不敢说。那便是吕不韦。老秦王活到七十多岁才挂,导致太子柱活到五十多岁才当上秦王。要是太子柱像他爹一样再多活个二十多年,那跟随子楚的吕不韦岂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拿到秦国大权?届时他有心在秦国翻云覆雨,自己的身子骨怕也折腾不起了。所以为了能早一日前程似锦,吕不韦只好在子楚被立为储君后,直接把秦王柱给弄死了。
太子子楚顺理成章继位秦王,但却没有依照旧制守孝一年,而是在孝文王死后即刻登基。梁儿估计子楚是怕像他爹孝文王一样夜长梦多,登基这事还是要赶早的好。
短短几天的功夫,秦国几经突变。
孝文王继位,子楚被立储,孝文王薨世,子楚继位。
这样的大起大落传到赵姬的耳朵里,简直就是在考验她的承受能力——承受喜事的能力。
赵姬的情绪激动得无以复加,整个早上都如关不住的熊一般,在院子里不停转着圈。
梁儿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眼睑半垂着看着这样反常的赵姬,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悲戚怜悯。原来“范进中举”的癫狂就是这样来的啊!
依老师带来的最新消息,新继位的秦王子楚已尊养母华阳夫人为太后。吕不韦为相,封文信侯,食洛阳十万户,家仆万人,门客三千,执掌朝政大权。蒙骜为大将军,负责东征各国。
秦国已然恢复平静,走回正轨。
“如此局面,梁儿,你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老师竟没有问赵政,而是问向赵政侧后方的梁儿,实在让梁儿觉得太过突然和诡异,这种问题是该问一个小婢子的吗?
梁儿有片刻怔住。
不过她深知老师非等闲之人,所问必有所图,因此也无推辞之意,起身绕至赵政身前,跪地恭敬施礼。
“恭喜公子,归秦之期将至。”
赵政未动亦未语,只定定看着梁儿。
老师则眸光一动,却瞬间归于平静,淡淡开口:
“何解?”
梁儿跪姿不变,只稍稍调整了一下身形,使得自己可以同时面对赵政和老师二人。
“秦国几经周折,终是新君初立,且政局已然平复,为加固国之根本,下一步必是立储之事。”
梁儿顿了顿,见眼前二人皆声色未动分毫,心中暗叹怕是接下来她要说的这些,这两个人也都已经想到了。
“秦王子楚当年还是公子之时,便在华阳夫人亦是如今的华阳太后的安排下娶了一位楚国夫人,并得一子。如今吕不韦虽掌秦国大权,可华阳太后的势力亦不容小觑。华阳太后本是楚国人,立储之事一出,她必力保楚夫人之子为太子。如此一来,吕不韦的势力必减。除非吕不韦能推出比楚夫人之子更合适的人选。吕不韦如今已无退路,必会全力助公子与夫人归秦。”
梁儿抬头看向赵政,眼中光华璀璨。
终于要实现了!那是赵政的理想,赵姬的理想,亦是她梁儿的理想。她终于能跟着赵政去见证秦国的辉煌了。
“嗯,梁儿所言极是。为师也在此恭喜公子了!”
老师微笑浅浅施礼。
赵政忙起身去扶:
“啊,老师莫要多礼。若非老师,怎有今日之赵政。归秦之后,赵政还需老师多多教诲。”
老师缓缓摇头,面上笑容更加温和几分。
“其实老夫今日是来跟公子辞行的。”
不经意间,老师已将对自己称呼由“为师”改回了“老夫”。
“老师要走?”赵政急道。
“呵呵,公子莫要挂念。在遇到公子之前,老夫本就决心归隐。收公子为弟子,实乃机缘所至。如今公子已有小成,且时局有变,老夫与公子的师徒缘分也是尽了,老夫亦将再次隐去。”
“可是政儿怎可......”
听到老师要走,赵政的情绪竟比得知要回到秦国还激动。
老师抬手止住了赵政的话。
“公子还小,自是还需要有师长教导的,只是那人不再是老夫。他日公子归秦,自会有强于老夫之人再做公子的老师。”
梁儿暗自佩服这老头审时度势能力。
若说他发自内心甘愿做一世隐士,这样的话梁儿自从发现他在朝野有眼线那一日起,就已经不信了。需知若他愿意,赵政是可以将他一并带回秦国的。他早料到吕不韦会是立储之争的赢家。赵政若为太子,再为秦王,届时高官厚禄暂且不论,就是那身为帝师的荣耀和尊崇,也不是一般人想得就能得到的。
只是秦国吕不韦和华阳太后两力相抗,帝师的人选也定是争得激烈万分,何况秦乃泱泱大国,有能力为帝师者何其之多,能力在他之上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他这一招急流勇退可谓干净利落,还能换个流芳百世。
赵政垂下拉着老师袖子的手,伤感之色未减反增。
“也罢,老师执意离开,政儿怎好再留。只是若要归秦,恐怕政儿与老师再难相见,老师可还有什么要嘱咐政儿的?”
老师目光划过梁儿,复又落回赵政脸上,语气威凛。
“对公子,老夫只有一个要求。”
赵政也敛了悲色,正声:
“老师且说。”
“无论他日公子境遇如何,都请公子切莫忘了你我初遇之时心中所想。”
闻言赵政努力回想与老师初遇那日的情景。那天他不顾形象的从湖中冲出,只是想要全力护着梁儿,并未想其他啊。
赵政思虑未果,抬眼看向老师,略有局促。
“呃......政儿那时所想的只是......”
“正是。”老师微笑肯定。
“啊?”老师难不成......是要他一直想着梁儿......
赵政更加不解,脸上不知不觉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红晕。
“啊!”
赵政猝不及防,被老师重重拍了一下额头。
“哈哈哈哈......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老师笑得一大把白胡子狠狠乱抖。
“老夫是说,宫廷朝野,争斗难免,最忌讳的就是失了本心。需知世间即是人间,人间必有人情。若是失了情感,便难以在世间成事。即便成了事,也是孤家寡人,那样存于人世间又有何意义。”
梁儿心里一动,那也是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她怕赵政会如历史所写,变成一个绝情绝意的暴君。
赵政领会了老师的意思,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政儿记住了。”
夜已深,皓白的月光铺在巴掌大的小小院落,一个十岁的青衣男孩静静的矗立在一扇木门前,双眸幽深,辨不清在看向哪处。
他缓缓将眼闭起,门内的白衣倩影竟越发清晰可见。
男孩唇角微勾,那迷人的微笑竟脱离了孩童的稚气。
他与她相遇已有整整三年。时至今日,即便是在黑夜,即便是隔着木门,他,也依旧能看得清她的样子。
他终于可以确定,那份要守护她的心,他不会忘记,即使回到秦国,也永远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