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二十八年初。
在赵政统治下的大秦咸阳宫里,第一次出现了民间方士的身影。
梧木亭中琴声悠扬,舒心怡神。
侧位之上,一名白衣女子微垂着双眸,面容莹润、眉眼清素、雅意淡然,嫩白如雪的柔胰轻巧如燕般穿梭跳跃于古琴的五弦之间。
而主位上正襟端坐着的男子玄衣锦袍、金冠束发、龙眉凤目、气韵惊人、一张幽冷的面上五官如琢,正是仅用短短九年就结束了春秋战国近六百年的纷争、攻灭六国、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
“你都会些什么?”
赵政漠然看向眼前之人,神情幽淡,令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梁儿在抚琴的空闲,曾好似不经意的抬眸瞥视了一眼。
只见得面前那人一袭湛蓝菱纹锦衫,虽为男子,却身姿轻盈,面容算不上有多英俊,但偏偏就是会令人觉得优于常人之貌。
更使人费解的是,他那一番容貌举止、神态气度,竟让人难以确定他年约几何。
“回陛下,徐市精于观星之术,行医之术,辟谷之术,养生之术,武道之术。”
他施礼答话,恭敬有度。
梁儿指下琴音未停,神色却是略怔。
徐市所说的这些特长,几乎全都在科学的范畴内,并未提及他无论在当世还是千年后的现代都最为知名的修仙之术。
如他这般说,倒不觉得他如史书上那般是个满嘴胡言的江湖骗子,反而会让人认为他博学多才、能文能武了。
赵政淡淡颔首,眼眸微敛,又问:
“朕听闻东方之海有仙山,可是真的?”
徐市面色淡然,对答如流:
“陛下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政唇角微动,似是对他这句回答较为满意,继续问道:
“你可会炼长生丹?”
徐市神色如初,未加思索。
“陛下需要,徐市便会;陛下不需要,徐市便不会。”
赵政如山的浓眉微微挑起,暗道这徐市倒是有几分意思。
“言外之意,对于你这个人,朕是想怎样用,就能怎样用?”
“陛下掌天下之权,管天下之人,理当如此。”
徐市始终低眉顺眼,语声亦是低柔和顺。
赵政微挑了嘴角,出言称赞:
“不愧是令百姓信赖之人,果然绝顶聪慧。”
“陛下谬赞,徐市愧不敢当。”
徐市姿态谦恭,严谨非常。
赵政冰寒的面容已缓了些许,淡声令道:
“你甚得朕心,且先入极庙炼些丹药,往后每十日便亲自送来给朕。”
徐市低垂着头应“诺”退去。
梁儿便在此刻抬了眼眸,悠然的曲声依旧,而她却已目不转睛的看向那逐渐远去的湛蓝身影。
她总觉得徐市走路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仿佛他身体轻到了极致,就连脚步也跟着飘然欲仙一般。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民间才会有那么多人说他是仙人吧。
不过这又算得了什么?走路的姿态可以练出来,若要行骗行得高级,总是要练就几项特殊技能的。
思及此处,梁儿心下一嗤,徐市这些招数,骗骗古人还行,又怎骗得了她这个来自现代科学社会的人?
这时,一旁的赵政单手端起桌案上精美非常的小小漆碗,清浅的啜了一小口甜浆,敛唇淡笑,垂眸而语:
“徐市此人有些古怪,但智慧过人,可用。”
梁儿玉指无休,接连操出了第五支曲子。
关于那些子虚乌有的修仙之事,徐市从头至尾也没肯定、更没否定。
他的每一句答话都模棱两可,无论赵政是真的想要修仙,抑或另有其他打算,他都能迎合得完美无缺,的确是聪明得很。
可于赵政而言……徐市是否太过精明了?……
中的徐市出海,诓骗了秦始皇大笔的人力和财物,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竟还成为了日本文明的始祖级人物。
一想到赵政要轻信这等狡猾之人,梁儿便觉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远处,正欲离开的那抹湛蓝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定回眸,望向他方才所在梧木亭的方向。
而此刻,在他深褐色的明瞳之中,映出的却并非万众瞩目、高高在上的冷峻帝王,而是那安然静坐在他身边、默默抚琴的白衣女子……
————
宋城,一个商贾家中正在宴请宾客。
笙歌艳艳,舞姬翩翩。
膳房里,一名身穿破旧麻布衣衫的中年男子满身油污,一脸疲色,有气无力的放置着酒坛。
“你们听,是击筑的声音!”
随着一声轻呼,众人皆竖了耳朵细细听去,果然听得远处厅堂之中有筑音飘出。
另一个男子激动道:
“我最喜爱击筑之音了!不愧是主人请来的乐师,技艺果然超群!”
“呵呵呵……”
在众人都万般兴奋之时,酒坛边的中年男子失笑出声,揶揄道:
“这就算超群了?此曲有的地方的确不错,但也有多处击的糟粕不堪。综合看来,不过尔尔。”
旁人嗤道:
“切,说的好像你会击筑一样。卑贱之身,装什么大雅之士。”
中年男子哼笑:
“你们又怎知我不会击筑?”
厅堂内,管家轻手轻脚的自堂侧而入,行至家主身侧,附耳道:
“主人,膳房里有个下人,对方才的击筑之音说是道非,好似懂得一些音律。”
自古贵贱等阶何其森严,音律于男子而言乃是中上阶层才可习得,下等之人竟通音律,简直就等同于母鸡会打鸣,公鸡会下蛋,稀奇得很。
家主眉毛一挑,唇角一勾。
“噢?那般低贱之人也懂音律?叫他过来,我瞧瞧。”
很快,中年男子便站在了厅堂之上。
“听闻你口气不小,你来击上一曲让我们听听。”
家主一声令下,男子缓缓落座,左手落于弦上,右手执起竹尺。
须臾,竹尺击弦,弦音长鸣,韵律激荡,亢长绵远。
家主与宾客齐齐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下等贱奴,竟也能有如此高明的击筑技艺。
曲毕,家主大喜,立即赏给了他一杯酒喝。
没过多久,男子步出厅堂,敛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方才一番击筑可谓欢畅淋漓,而这种痛快之感他已多年都未曾有过了。
当初,好友荆轲奉太子丹之命刺秦,在易河之滨为其送别之时,他与太子丹和太子旗下门客百人全都换上了白色的衣冠。
风声飒飒,易水潺潺。
他击筑,荆轲和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那一日的动容仿佛至今还在眼前,可实则,荆轲败亡,太子丹惨死,残余的太子门客流落四方,就连他也是多年隐姓埋名,躲避着皇帝的通缉。
可只为求得一息残喘,这般人畜不如的苟活,当真就是他想要的吗?
与荆轲和太子丹相比,他又是否太过窝囊了?
只顷刻,他便似是瞬间想通了一切,抬头挺胸,大步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家主与宾客仍在欢饮,推杯交盏,酒过三巡。
忽然,有人自大门入内,二人本能的举目望去,一见竟是方才那击筑的下人。
可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洗清了脏污,梳理了发髻,就连衣料也从低廉的粗麻变为了昂贵的锦缎。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手中那一张极为罕见的名贵之筑!
那宾客是位极其好筑之人,他倏的起身,大惊失色,瞠目问道:
“先生难道就是沉寂多年的……击筑名师——高渐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