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儿姑娘?……梁儿姑娘?”
听见有人唤她,梁儿才终于回了神。。。
却见赵高的一张大脸赫然入眼,这般突如其来,着实下了梁儿一跳。
赵高正在她面前俯着高大的身躯直勾勾的望着她,满目关切。
“赵大人……?”
梁儿瞪着一双杏眼,不知怎么会冒出一个赵高来。
全咸阳城,她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赵高,每每见到,总会让她新生自责之感。
而赵高见梁儿不在大王身边,反出现于市井,且又一副恍然失神的模样,心下十分担心。
“梁儿姑娘为何会在此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如此问,梁儿面上讪然,笑得有些不自然。
“啊,奴婢是奉大王之命去‘蒙’府送上一棵老山参,现下已往回走了。”
“为何没有乘坐马车?”
赵高觉得,以梁儿在大王身边的地位,若要出行办差,定是要配备车马的。
“是奴婢许久没有出宫,想要借机看看咸阳城的风土人情,才有意让马车先行,自己步行的。”
“可……姑娘方才可不像是在看风土人情啊。”
赵高还是很担心梁儿是否有什么心事。
梁儿淡淡一笑。
“是奴婢走神了。当年奴婢刚一入咸阳便直接进了宫,对咸阳城不太熟悉,也不知从何开始逛起。”
听她如此说,赵高倒是来了‘精’神,自荐道:
“在下在咸阳生活了二十余年,梁儿姑娘若不嫌弃,在下可带姑娘一游。”
梁儿并不想与赵高有过多‘交’集,立即推辞。
“奴婢先谢过大人了。不过奴婢出宫已久,太晚怕大王责怪,还是不宜在外流连过长时间。”
赵高有些失望,却也尊重梁儿的决定。
“好吧,那在下便互送姑娘至宫‘门’,如何?”
“大人,奴婢……自己可以……”
梁儿刚想说她自己可以走,不需要送,就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远处呼喊着向他们跑来。
“兄长!……兄长!……”
这孩子玄布包髻,双眼含泪,长相与赵高有五分相像。
“路儿?”
赵高对这个弟弟的突然出现很是惊讶。
一听赵高叫他的名字,小路儿忍了许久的眼泪便刷的掉了出来。
“兄长,路儿找了你好几日了……你快回去看看母亲吧,母亲她……她……”
弟弟的泪水让赵高心疼。
他蹲下,缓缓拍着路儿的背,轻声安抚道:
“别急,慢慢说,母亲怎么了?”
“近日母亲‘腿’上被截掉的部分又出现了溃烂,大夫说,母亲已无‘腿’可截,只能……去‘肉’刮骨……否则‘性’命不保……我和行儿害怕,拿不定主意,便出来寻兄长……”
路儿边说边哭,对他所言,赵高亦是惊恐万分。
“你说什么?……”
梁儿没想过赵高的家里这般复杂……
截肢已经截到无‘腿’可截……却还要为了保命而刮骨去‘肉’……
在医学并不发达的战国时代,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啊……
“赵大人,既然你家里有事,就赶紧回去吧。奴婢自己回宫便好。”
梁儿顺势推辞了赵高要送她回宫之意。
“好……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赵高有些不好意思,施了一礼后,抱起小路儿便急急跑去看他的母亲了。
第二日,因为要准备给赵政画像的事,梁儿便奉命去了一趟宗正司,回望夷宫的路上,她刚好遇见赵高立在林边,痴痴望着梧木亭的方向。
看着那一叶孤寂的背影,梁儿想到了昨日赵高母亲的事,突然生了些许同情,便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
“赵大人。”
赵高愕然。
他已习惯于每日站在此处遥望那个方向,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想要见的人竟会站在他的身后主动唤他。
他转身。
“梁儿姑娘……”
梁儿欠身一礼。
“大人的母亲……可还好?”
赵高一叹。
“劳梁儿姑娘费心,家母还好……虽受了不少苦,却也算留得了一条‘性’命……”
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情绪,但那副微红的眼圈让梁儿却依旧看得出他心中之痛。
“那便好……”
思及那小路儿说接找了赵高几天,梁儿有些不解。
“恕奴婢多嘴一问,大人平日不住在家中吗?”
“家……梁儿姑娘想问的是家母和胞弟们所在之处吧?”
赵高眸光暗淡,垂了眼睑。
“这二者有何区别吗?”
梁儿不懂,有母亲和弟弟在的地方不就应该是家吗?
“梁儿姑娘怕是忘了,在下曾与姑娘提及,在下身为隐官之子的事……”
赵高的头越来越低,这个身份于他而言是一生的耻辱,他不想反复提起……
尤其……是在他在意的人面前……
“奴婢记得。只是此事与大人的住处有何相关?”
见她这般问,赵高便已了然。
好在,梁儿并非是忘了曾与他之间的谈话。
“原来如此,看来梁儿姑娘对隐官还不是很了解。”
树下,梁儿安静立于一旁,听着赵高缓缓道来。
她知道,此时的赵高,是史书上看不到赵高;而他所说的这些话,很可能也会是他未来做下一切错事的根源……
提到隐官,赵高双眼无焦,空‘洞’无神,幽幽而语:
“在秦赵,因罪受刑而身体残缺之人会被送至隐官,替官府做一些零碎的杂工。一旦入了隐官,便终生再见天日。就连在隐官中诞下的罪人子‘女’,若无能力考取官职,也要一生住在隐官,每日白天可以出‘门’,但酉时则必须赶回,否则将会按罪判刑,断去手脚……”
他抬头,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却逐渐变得坚毅。
“而我……十七岁被选拔为史学童进入学室,二十岁参加太史考试成为揄史,二十二岁升为令史,二十三岁参加统一大试成为尚书卒吏。每次一考试,我都是以第一名高中,为的就是要给自己争一口气,早日摆脱隐官的‘阴’霾……”
梁儿垂眸,暗自思忖。
从最底层靠着自己的双手往上爬,一个意志如此坚定又如此自卑的人,或许早就注定了,他会在手握生杀大权后,被恶魔吞噬掉心智……
“大人出身隐官,还能学识如此了得,实在令奴婢佩服。”
这句是实话。
隐官就是监狱,赵高在那种地方竟也能夺得重重考试的第一名,确实极为难得,可见他定是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不瞒梁儿姑娘,在下的祖辈本是赵国宗亲,因入秦为质而终身不得归……到父亲一辈时,已然融为秦人,却仍因得祖辈的教养,自小便习得一手好字,职属隐官做下级文犊官吏。在下亦是多少受其影响,方才会有今日之成就……”
闻言梁儿大为震惊。
“想不到赵大人竟是赵国贵族的后裔。”
可赵高却是一声冷笑。
“那般无能的祖辈,那般禽兽的父亲,赵高宁可不要……”
“禽兽?”
梁儿蹙眉,这个赵高,究竟还遭受过多少苦难?
“母亲当年虽因有罪被削去脚趾送入隐官,可在隐官为官的父亲仍旧垂涎于她的美貌,年复一年强行将其霸占,令她接连生下我们兄弟三人。母亲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便计划想要逃走,却被父亲捉回,砍去了手脚……”
说到此处,赵高已难忍心中剧痛,落下泪来。
“母亲被砍去手脚之时,那刑具并未擦拭干净,害得她伤处溃烂,直至截肢。此后数次,那个男人都有意误了最佳的疗伤时机,害她要一次又一次忍受断‘腿’之痛。时至今日,竟已……失去了整条‘腿’……”
赵高再也说不下去,转身一拳捶向树干,趴在那处痛哭不已。
梁儿身心具颤。
他口中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冷血变态的男人,竟能将一个‘女’子毁害至此……
望着赵高不住颤抖的脊背,那一瞬间,梁儿便似乎释然了。
在史书上十恶不赦的佞臣赵高,他让秦始皇辛苦建立起来的大秦帝国一夜崩塌,他坏事做尽,屠戮天下。
可这个人,世界从未善待过他,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去善待世界呢?
无论是因他而亡的人,还是对那些人痛下杀手的他,都不过是可怜之人罢了。
这一日午后,在凤凰池附近的林边,第一次传出了般的箫音。
其声优裕平顺,出落自然;
曲意深长,神情洒脱。
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皆隐隐现于指下,一同轻抚着那一缕深受创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