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走六百里加急,没十日到达广州,路上累死了好几匹马,书信送到吴家园,蔡巧珠打开之后,人都怔了,叹了口气,来到正坐月子的叶有鱼房里,将信给她看。
叶有鱼看了之后,也是轻叹一声,把信交还给蔡巧珠:“笔迹是真的。”
蔡巧珠道:“三婶,你看怎么办?”
叶有鱼道:“大嫂拿主意,我都可以。”
蔡巧珠皱着眉,说:“反正连宜和行的产业,也都抵押出去了,这座吴家园,还有那花差号,都不算什么。最多我们都回老宅去住。但…但你还在坐月子啊…这天寒地冻的。”
叶有鱼道:“这不算事。再说也快出月子了。咱们广州的天气,又能冷到哪里去?”她又瞧了蔡巧珠手里的信件一眼:“这信里头,字里行间,没半点忧愁,反而有几分欣喜,甚至嘚瑟…”
蔡巧珠眉头扬了扬,刚才她看到信的内容就发愁了,所以没辨得仔细,这时再看,不由得道:“还真有几分…”
吴承鉴这封信都是用大白话写的,读着信,蔡巧珠就仿佛看到那个飞扬跋扈的小叔子站在了自己面前,把偌大一座吴家园当草纸一样挥手就抵押出去,满满的都是败家子的口吻。
叶有鱼又说:“昊官信里头,除了说正事之外,还叮嘱了给女儿剪满月发,头毛要做婴毛笔,得让西关狼毫张做,不能交给别人,又说北京天气太干,入冬之后唇就难受,那边卖的唇脂又带着膻味,最好家里加急送一些上去——他都还有心情来说这事,看来北京那边,一切顺利。”
唇脂就是古代的润唇膏,一般用动物油脂作为原料,配合各种香料、药物调制,非富贵人家用不起这东西。
“这说的也有道理。”蔡巧珠沉吟着,说:“其实三百万两…我们库房的存银,再加上其它的一些东西抵押出去,未必筹不出来,不用抵押庄园了。”
“不可!”叶有鱼却道:“咱家的家底,昊官不比我们更清楚?既然他让我们抵押吴家园,那就抵押吴家园吧。他是这样安排,那我们照做会好一点。”
蔡巧珠也就选择相信吴承鉴,当下派了吴六去潘家园,将吴家园抵押给了潘有节,要借二百万两。潘有节当场就回复说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来拿。
然后吴六又去卢家,将花差号抵押给了卢关桓,要借五十万两。卢关桓也答应了,但表示要稍等几天,少则五日多则十日,一定给到。
两家都得了回音之后,到第二天,叶有鱼才让昌仔前往叶家,要借五十万两,无抵押。
叶大林看着叶有鱼的亲笔信,交给马氏,马氏看到信就冷笑了:“空口白牙就要借五十万两!哼,当我们开善堂的吗?”
叶大林却忽然说:“潘有节已经答应了。”
“啊?”
叶大林说:“昨日河南那边有些动静,叶多福打听过,潘家正给吴家搬银子,的确是答应了。卢家那边也在筹钱。”
“当家的,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打算借钱给吴家吧?”
“没见识的妇人!”叶大林道:“我说什么,你听不懂?如果你听不懂,就别在我跟前吵了!”
他将马氏给轰了出去,然后将昌仔叫了进来,说:“告诉三姑娘,钱我三日之内会准备好,到时候我让她大哥给送过去。”
昌仔躬身答应了。
叶大林又问:“昊官如今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昌仔结结巴巴地说:“都,还,好,就是,嫌嫌弃,天气,太,太干,让家里,送,送唇脂,上上去,北边的的,不,不好,用,味,太大。”
叶大林笑道:“家里头倒配了一些好的,回头我让多福送过去。算了,你先去迎阳苑请个安,我让人准备好你一并带回去吧。”
这点小东西也不值什么,昌仔就不用请示了,直接叩头代主人谢过了。
马氏被轰走,书房只剩下几个儿子,昌仔出去后,叶好家就说:“听说昊官在北京都混得跟狗抢食了,居然还有心情说唇脂的事情。”
叶大林藐了他一眼,问长子:“你觉得呢?”
叶好野想了想,说:“我觉得,正是因为姐夫还能想着唇脂这等事情,可见他在北京过得还不错。跟狗抢食的传闻,要不就是讹传,要不就是为了什么目的,故意传出来的。”
“没错!”叶大林欣然地看了长子一眼,说:“吴家的家底,虽然我也不能说完全摸清,但从他前面几笔送出去的银子来说,换了我们叶家,也还没到要抵押自住宅子的地步。吴家的家底应该要比我们更厚实的,但昊官却偏偏要抵押这个,可见其中有诈!这些多半是做给北京某些人看的——这是其一。”
诸子都一起点头。
叶大林又说道:“启官对吴家,向来能打压就打压,但这几次他不但不趁机落井下石,还能配合就配合,上一次甚至还出头替吴家来向我施压,则潘、吴毕竟暗中达成了协议无疑了!你们姐夫是个人中鬼,启官更是鬼中精,这两人联起手来要做的事情…”
叶好家道:“肯定不是好事!”
叶好野则说:“肯定有好事!”
叶大林笑了:“对,对,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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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的银子搬来得很快,都是成箱成箱的大元宝,而吴家园的地契屋契抵押出去之后,按理说,这房子暂时便是潘家的了。
叶有鱼便对蔡巧珠说:“大嫂,吴家园既然都已经抵押出去,咱们也搬出去住吧。”
蔡巧珠道:“虽则抵押了出去,但启官并未来催我们搬走啊。”
叶有鱼道:“昊官信中有提了一句,庄园抵押出去之后,可另外觅地暂且安居,等他回来。可见是要我们搬的。”她怕蔡巧珠听不明白,压低了声音:“这必是也要做给别人看的。”
蔡巧珠这才醒起来,结合之前种种推测,更深信小叔的这番举措,其中必有深虑,因此反而更不担心了,当下妯娌两人商议着搬家,同时派了吴六去潘家园,请潘家的人过来接手。
潘有节接见了吴六,想了想,就没拒绝,说道:“我回头让正焕去交接。”
吴六告辞,潘有节便将潘正焕叫来,让他去办交接事宜,他嘱咐潘正焕道:“凡是吴家不方便带走的那些花王(广东人对园丁的称呼)、更夫等一应下人,全部留下,这期间该给的月例,都由潘家来支应。吴家园不方便带走的粗重家私,原地留着,你让人封存好,不许乱动。”
潘正焕这段日子历练下来,进益甚快:“这是要做给别人看?”
潘有节笑道:“是这个理。小子有长进。”
当下潘正焕便到吴家园这边来,拜见了两位婶子,叶有鱼已出了月子,她婶子还算壮健,人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潘正焕委婉道明乃父的意思,最后道:“这园子,两位婶子就暂时交给侄子看管吧,我会时不时来瞧瞧下人们有没有偷懒。等昊官从北京回来,侄子一定把一座焕然如新的吴家园交回叔叔手里头。”
叶有鱼道:“如此就多谢了。”
蔡巧珠见叶有鱼没有推辞这好意,便也点头了。
当下一家子将粗重家私都留下了,不方便搬的一些东西也封存了,又叫来了下人,让大部分人都继续在园子里过活,连春蕊都留下了,只各带了丫鬟婆子下人六七个人出门,带了些细软和换洗衣服,一行人往西关而来。
不料船才过珠江,事情就出了岔子。原来是吴承构那边听说大房三房连吴家园都抵押了,就霸着老宅子不肯让这批孤儿寡母侄子婶子住了,还放了话出来:“他们大房三房仔卖爷田!哼,真以为他们暗中变卖宜和行产业的事情能瞒得过我?我全都知道!我们吴家没这样的不孝子孙!她们要是敢来,看我不放狗把她们咬出去。”
听到吴六传回来的话,冬雪夏晴都是怒气横生,都说要去跟二爷理论理论。
叶有鱼摇头不语,蔡巧珠也叹道:“理论个什么!真上门去让人家放狗咬就好看么?”
连翘碧桃都道:“大奶奶,那可怎么办啊?”
叶有鱼想了想,说:“吴六,我们家可还有别处合适的房子。”
蔡巧珠道:“那些屋子都抵押出去了,除了老宅,再没有了。”
当下一大帮人就在码头边滞留着,好不尴尬。
消息没一会就传遍了整个西关,潘有节那边先知道了,却没有来帮忙的意思,卢关桓跟着也知道了,但想想吴家的亲戚还没开口呢,就也暂不吱声。
叶家和蔡家倒都得到了消息,叶多福先赶来了,说道:“这边的事情阿爹听说了,让我赶紧来问妹妹,是直接到家里头来,还是另外打扫出个别墅来,妹妹且去暂住?”
叶有鱼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昊官人在外头,我没能替他守住庄园已经很对不住他了,若再住回娘家去,等昊官从北京回来,我没脸见他!”
当下婉拒了叶家的好意。
叶多福才走,蔡士群亲自来了,蔡巧珠有样学样,也婉拒了。蔡士群没叶多福爽快,闹了好久才走。
然后周围就冷清了。
此后一些关系更生一点的亲戚朋友,才又来请,叶有鱼都一一婉拒。
到了傍晚时分,眼看都要日落了,南边来了两条船,却是义庄那一边,疍三娘派人来请蔡巧珠、叶有鱼过义庄暂住。
蔡巧珠心想疍三娘乃是吴承鉴的“外室”啊,此事满城皆知,现在正房太太落魄到去外室家栖身,对叶有鱼来说这可得多尴尬,正要拒绝,不料叶有鱼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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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婴儿满月,将剪下来的头发做成毛笔,这是一项古传风俗。做成的这支笔是收藏用的,不是用来写字的。无论对父母还是对婴儿本身,都有很重要的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