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有一两年没来叶宅了。
吴、叶是曾经的盟友,不过自从六年前粤海金鳌潘震臣去世,两家的关系就一日不如一日。
吴国英倾向于稳扎稳打筑根基,叶大林则喜欢赚快钱,所以在前面十几年里,叶家的声势一直是压着吴家的,叶大林虽然当着潘震臣的面总是对吴国英客客气气,但叶家的人一贯看不起吴家,却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可吴承钧接管宜和行之后,吴家开始厚积薄发,近几年更是后来居上,一跃超过了叶家后,叶家又没脸没皮地凑上来,还提出了联姻。吴国英是念旧的人,且觉得多个盟友比多个冤家好,所以就答应了。
为了这事,吴承鉴没少跟吴国英置气,拗不过吴国英后,以往年节寿宴必到叶家,近两年他反而不来了。
这时看看,宅院还是那个宅院,只不过又添置了许多西洋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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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老哥哥啊,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情叫一声,大林我过去就是了!”
叶大林带着叶忠,快步生风地走了出来。
吴国英是用躺椅抬过来的,这时扶着扶手要站起来,吴承鉴搀扶着他的左腋,叶大林就小跑过来,扶住了他的右腋。
吴国英苦笑说:“我也没大你几岁,可当年一场病,却闹得好像两辈人一样。”
叶大林道:“老哥哥你是年轻的时候熬坏了身体,我当年就说过你几回,夜里别就着灯火熬通宵,秋冬别仗年轻经风冒雨,可你老是不听。现在看看!好在承钧承鉴都有出息,吴家后继有人,也就不用担心了。”
吴承鉴听到这里笑道:“我大哥自然是有出息的,我嘛就是个二世祖。岳父大人真是厚爱我啊,这都帮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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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本来绽放的笑容忽然僵硬了一下,尤其听到那声“岳父大人”,更像吃了一只苍蝇。投靠蔡总商之后他心情有所好转,但叶二小姐与吴承鉴的婚事,这几天却成了他的一块新的心病。虽然还没过门的女儿不用就跟着吴家论罪,可无论是望门寡(假如吴承鉴家破自杀的话)还是议退婚,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往后再要议一门好亲事就难了。
吴承鉴很清楚叶大林的心思,在家里的时候连一声“叔”都不乐意叫,这时却岳父大人叫的贼欢,脸上也满是笑意,这是故意恶心对方来着。
吴国英瞪了吴承钧一眼:“那些京片子中的贫嘴,你少学点。”
吴承鉴笑道:“是,是。不过岳父大人向来厚爱我,不会见怪的啦。”
叶大林往日对吴承鉴都没什么好脾气,但今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拿好话把这对父子打发走,所以尽量忍耐。
他陪着吴家父子,来到书房,正好叶有鱼收拾好书房出来。
吴承鉴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似曾相识的妙龄佳人,这般容貌,这般身姿,这般气度,自己走遍京师江南,阅遍广州花丛,也没见过几个堪与比拟的,神仙洲四大花魁与之相比都多了风尘气,监督府的几房绝色妾侍相形之下更都成了俗物,怎么在这里会冒出这么一个大美人来?
看这一身的布衣和发饰,还是个在室的少女,然而丫鬟不像丫鬟,小姐不像小姐,五官样貌有些眼熟,然而这般绝色,若是自己认得的人怎么会不记得?一时看得吴承鉴有些恍惚。
就见这个少女已经福了下去,口称:“有鱼见过吴伯伯,见过姐夫。”
吴叶是通家之好,这时狭路遇见也不算失了闺门之礼,吴国英抬手虚扶,吴承鉴就势就过去代父扶了叶有鱼起来,啧啧道:“原来是有鱼啊!我一两年没来可吃大亏了,怎么想得到就变成一个大美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可也没你这么变法的。”
其实叶有鱼之前也不是不漂亮,只不过她素知姐妹善妒,为了自保从小就懂得在什么时候收藏自己过分出色的容颜,但这两年身体长开了,眼看再也遮掩不住,干脆就不遮掩了。
叶有鱼不等吴承鉴碰到自己的手臂,也顺势起身了,手臂抬着与吴承鉴的手腕平行,看着是被吴承鉴扶起来,其实碰都没碰到,口中说:“多谢姐夫。”
两人目光瞬间相触,吴承鉴竟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个少女。
这可真是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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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大林喝道:“怎么回事!手脚这么慢!”他想着以叶有鱼往昔的麻利,按理说早就把书房收拾好了,怎么现在还在这里?
叶有鱼就知道父亲不乐意自己在这里撞到吴家父子,赶紧又向吴国英福了一福,告辞离开了。
她转往后院,进了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这个小院落住着叶大林的两房妾侍和两个女儿,叶有鱼进了居中的屋子——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属于叶有鱼的小床上叠衣服,瞧见叶有鱼,说道:“鱼儿,今天这么早回来。不在书房里陪你爹了?”
这就是叶大林的侍妾徐氏,徐氏家本是书香门第,因祖上受文字狱牵连而流入贱业,辗转卖笑于广东,偶遇叶大林,后者对她惊为天人,便被养为外室,后不慎怀孕,怀孕期间又走漏了消息,叶大林的大妇马氏大闹了一场,因为徐氏挺着个大肚子,马氏不好就将人赶走,又不愿意让这个“贱婢”留在外头勾引丈夫,就干脆在家里腾出间房子,当妾侍养了起来。
徐氏在马氏的眼皮底下处处受制,受尽了折磨,坐月子期间也没能好好将养,以至于生产之后颜色便衰,生的又是女儿,叶大林就不怎么来她这里了,这些年刀枪霜雨严交逼,若不是有个女儿做寄托,只怕活不到今时今日。
这时徐氏见到叶有鱼,看她神色凝重,便问怎么了。
这个院落偏僻破旧,两间主房睡着两对母女,又有一间耳房里睡着一个粗使丫鬟,门板隔音自然是不好的。叶有鱼先出门绕了一圈,见另一房侍妾母女和那粗使丫鬟都不在,这才回房间来,说道:“都大晚上了,怎么她们人都不在?”
徐氏说:“被太太叫去了,大概是吩咐要做什么活计。”
叶有鱼这才说:“宜和行吴老爷来了。”
“吴老爷…啊!”徐氏说:“是二姑娘的未来家翁?”
“是的。那位二姐夫也来了。”
“我怎么听说,吴家形势不好,好像是要倒?”
叶有鱼道:“娘亲你素来不喜欢打听外间的事情的,连你都知道,那就是满西关都传遍了。”
徐氏道:“吴家如果形势真的不好,那这次来是做什么?莫非来求老爷帮忙?”
叶有鱼因为从小机灵聪慧,渐渐得到了的叶大林的一点宠爱,得以常在书房和偏厅行走,她机灵会说话,十四岁之前叶大林也喜欢带在身边炫耀,见多了往来宾客,也听说了许多里外之事,这时摇头:“不知道,可能吧。”
徐氏说:“最近常听说,太太对这门亲事十分不满,嫌弃吴家那位三少是个败家子,现在只怕老爷…大概是会退了这门亲事吧。”
叶有鱼说:“这门亲事订了有一两年了,当吴家声势正旺的时候,怎么没听太太埋怨过未来姐夫败家?就是二姐姐那边,也常夸耀他吴家多豪富,她夫婿多风流,现在形势一变,口风也跟着变了。”
徐氏这些年早把世情看得淡了,轻轻一笑,说:“自古总是形势比人强的,有什么办法。再说,虽然吴家要败是近几日才听说的,但这位三少是个纨绔儿的话,我倒是许久前就听说过了。虽然在人家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不太好,但这位吴家三少,怕也不是良配。最近出的这些事情,于吴家是坏事,但于你二姐姐说不定却是件好事。”
叶有鱼点了点头:“确实是好事。”心里却想:“不是于二姐姐,是于他。”
徐氏说到这里,又轻轻一叹:“其实吴家倒是好人家,吴老爷也是好人,只是可惜了。”
吴叶两家是通家之好,所以平日里遇到什么喜事,或者得了什么新鲜物产,常常会想到对方,常有些礼物送到叶家内宅来,以前是吴老太太的名义,后来则是蔡巧珠,所以徐氏跟吴家的人算是有过点接触。
在叶宅里头,叶家那些亲戚朋友,对内宅各方妾侍不免有青眼白眼的区别,徐氏不得宠,那些亲朋刻意无视那还算好的,更有一等人看着马氏的脸色,故意说几句难听的话给徐氏听的,只有吴家的人,来送礼的时候对各房都依礼行事,所以徐氏觉得吴家的人有教养,吴老爷是好人。
叶有鱼沉吟着,忽然低声说:“那位未来二姐夫,他不是传言中那般人。”
徐氏有些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叶有鱼道:“我见过他五回…”
脑子一晃间,竟尔想起了许多事情来…
徐氏都有些诧异了:“你…竟然见过他五回?还都记得?”
“自然记得的啊,谁见过他,也很难忘记吧。”叶有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