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七到账房,听完吴承鉴与欧家富等议事,再转到书房一路处理完神仙洲宴会的名单座次问题,再将一席话说完,时间早过去半个多时辰。
到了吴承鉴这个位置,事多时紧,其实是一点也没有故意要拿捏一个小厮的意思。
但昌仔却是不知道这些的,不过他被人轻贱惯了,在耳房里等着,茶水早喝光了,说他不焦躁是不可能的,然而他毕竟忍住了没显露出来,好容易终于有一个小厮来叫他,把他一路领到书房。
见到吴承鉴,他突然有些手足僵硬起来。
吴承鉴和他的身份差距甚大,如果吴承鉴是个官员,他直接磕头就是了,但吴承钧再豪富毕竟也只是一个商人,如果昌仔是代表自己来直接给富豪磕头也没什么,但这次毕竟是代表叶有鱼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才既得体又不损叶有鱼的面子。
来之前叶有鱼虽然教会了他该对门房、吴七、吴承鉴说什么话,但毕竟不可能把一言一行的细节全部照顾到,所以见到吴承鉴的刹那,昌仔就有点不知所措——这就是出身低的坏处了。真正大户人家的上等小厮,各种场合要用哪一样礼仪都是调教过的,就算是买来的一二等的小厮,入门前也定要经过各种训练,并不是脸长得好就值那个钱的。
幸好昌仔为人机敏,脑袋一转有一次见到一个蔡家小厮给叶大林半跪,便模仿那人,在吴承鉴跟前半跪了一下,道:“小人,见过,昊…昊官。”
他这迟疑只是转眼间事,但吴承鉴眼睛好毒,已经留意到了,笑道:“你给你们三姑娘跑腿之前,在叶家的上一份工是什么?”
昌仔呆了一呆,要说话又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不说实话,立刻赶你走。若你扯了谎回头我查实了,无论今天你家三姑娘要说什么,回头我统统不认。”
如今的吴承鉴是什么气场,岂是区区一个夜香仔能抵挡的?不到一秒钟的功夫,昌仔的冷汗都流下来了,呃呃道:“我…原来…倒…夜香…”竟然就被逼出了实情。
吴承鉴瞪了吴七一眼,吴七想到自己这段时间帮昊官挡掉了多少求上门的豪商能吏,没想到今天竟然让一个夜香仔闯上了门,还见到了昊官,一时大感窘迫,吴承鉴悠悠道:“你这段时间都有些飘了,看人都不仔细不用心!”
这一棍子把吴七敲得头都低了,吴承鉴又对昌仔道:“你家三姑娘为什么用你?”
昌仔道:“小的…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心里便是有所猜测也不敢肯定。
吴承鉴又道:“谁点了你。”
昌仔道:“忠…爷…让人…叫我,的。”
吴承鉴道:“然后忠叔就让你换了一身行头,同时你家三姑娘一字一句地教你对门房怎么说,怎么对吴七怎么说,然后怎么对我怎么说,对不?”
这下轮到昌仔窘迫了,吴承鉴的反应根本就不按套路来,不问叶有鱼的事情,却抓住昌仔自己的事情来问,叶有鱼的种种推测和教他的应对套路,全部落空。更要命的是吴承鉴好像一眼能看透自己的肚肠一样,说的话全都中了!
若是吴七或者吴六,因为与上层人物大打交道的机会比较频繁,遇到类似的情况还能随机应变,昌仔毕竟是临时提拔起来的,此刻心里一个慌乱,便被吴承鉴牵着鼻子走。
吴承鉴又问了叶有鱼最近穿什么衣服,住什么院子,下人服侍得可还好,就像一个大哥哥问通家之好的小妹子的日常起居。这更是叶有鱼想都没想过的话题了——昌仔一下子被迷惑了,他其实也不清楚吴承鉴和叶有鱼的关系,不敢胡说,虽然他和叶有鱼接触也不多,然而也知道她住了迎阳苑,穿着好衣服,手底下如今有好些个丫鬟婆子伺候,他结结巴巴的,说了有一顿饭功夫,吴承鉴就朝吴七点了下头,吴七就把他带下去了。
昌仔从书房出来,整个人如同还在梦中,走路的脚步都是虚浮的,忽然一拍脑袋,结结巴巴说:“啊…我,还,没说,三,姑娘的…”
吴七因为他吃了吴承鉴一记敲打,正觉得丢脸,也不跟他多说话,点了个小厮把他送回去了。
他自己回到书房,正想为刚才的失误辩白几句,便听吴承鉴说:“派人去打听打听叶家那位三姑娘如今的境况。不要自己去,多两个转折,别让人知道我在打听。”
吴七应了声是,又笑道:“昊官真对这位叶三姑娘上心了?”
吴承鉴道:“有鱼是庶出,而叶大林那个老婆,满西关都知道的,对妾侍都刻薄得比仆妇还过分,何况是对一个妾侍的女儿?但有鱼竟然住进了迎阳苑——那院子虽然不大,却是叶家景致最好的地方。身边还有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我们吴叶两家离筚路蓝缕可还没几年,什么时候有这个规矩排场?我大姐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才两个丫鬟呢!所以叶家的内宅,一定出了什么变故。你好好打听清楚了,其它的再说。”
吴七道:“好。不过昊官刚才为什么不先听听对方要做什么?”
吴承鉴骂道:“你最近是不是收红包收得手软脑袋懵了?这种话还要问?”
吴七又挨了一顿训,心里苦得要冒出涩水来,偏偏还是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慌又乱,吴承鉴又瞪了他一眼,随手取了两个盒子给他:“好几天没空去花差号了,你去走一走,这一盒茶给贻瑾,这一盒珍珠粉给三娘。”
吴七哦了一声,坐马车乘快艇,上了花差号,把东西都送了,周贻瑾见他无精打采的,问怎么回事,吴七想了想,便将方才的遭遇说了,说完带着哭腔道:“前面这件事,我知道自己错了。可后面这顿骂,我连自己错哪里都不晓得。周师爷,您倒是教教我。能知道昊官心思的,也只有您了。”
周贻瑾笑了笑,道:“这两件事情,其实是一件事情,就是昊官的身份变了,你的身份也跟着变了,但你却都没把握好,还没有适应这种位势的骤然提升。”
“前面一件,我明白的,”吴七道:“我从宜和三少爷的小厮,变成十三行大当家跟前的实权管事,我还没把以前的玩心收住,所以出了岔子,可后面一件,怎么和前面一样了?”
周贻瑾道:“昊官如今是昊官,不是宜和三少了啊。到了他这个位置,时间精力何等宝贵,别说出手帮人解决事情,就算是要让他‘听听’请求本身,也是一件很‘值钱’的事情啊。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就不该轻易许人,不然习以为常之后,值钱的东西反而要变得轻贱了。”
吴七毕竟还是聪明通透的人:“啊!我懂了!”
是的,吴承鉴如今连叶大林想跟他说句话都不得其门而入呢,何况一个夜香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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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想起自己竟然没完成三姑娘的嘱咐,几乎是哭着回了叶家,觉得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机会,自己却把事情给办砸了,一时间仓皇不已,到了迎阳苑,趴在房外台阶上。
叶有鱼见了他的脸色,就猜事情没办好,不让他说话,先把旁人都支开了,昌仔这才啜泣着把这一路去吴家的情况说了,他虽然口吃,但好在记心好,结结巴巴地把吴承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复述了出来,说完哭道:“三…姑娘,我…坏了…您…事,你…打我,骂我吧。呜呜…”
叶有鱼将吴承鉴的言语,咀嚼了半晌,越咀嚼越觉得有味道——这些年来,她有多少回就是这样琢磨着吴承鉴的言行,而领悟了许多东西的,当下道:“别哭了,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我…唉!我心里还是以秋交之前的三少为对谈对象,却也不想想,今日的他已经不是当日的他了。是我把事情料错了。”
昌仔道:“那…那…”
叶有鱼道:“放心,昊官虽然拿捏了我一下,但还是有心的,不然你根本见不着他,更别说还说了那么长的话。不过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我的真实底子漏了七七八八了。”
昌仔啊了一声。
叶有鱼道:“这也不怪你,永定河逼捐那般凶险的局面,他都能够翻盘,如果对你还不能手到擒来,那才是奇了。”
她口里说着昌仔,心里却想着自己:“莫说是昌仔,便是我的段位,自然也是不如他的。”
昌仔道:“那…那…怎么办?”
叶有鱼道:“太阳环呢?”
昌仔哎哟叫了出来,这才想起太阳环都没带回来,一时更是惶恐——其实他年纪虽小,却本不是没交代的人,实在是因为遇上了吴承鉴,三言两语就把他的心境打乱了。
叶有鱼道:“没带回来也好。我写一封信,你这就再去吴家,以讨要东西为理由,苦苦哀求也好,撒泼胡赖也好,死缠烂打也好,一定要再见到吴七。但还是那句话,见到吴七之前,不许泄露想讨的是太阳环,也不能轻易泄露我的身份。见到了吴七,就把信交给他,要他转交给昊官,然后你就等回音,如果一时没等到,你蹲门房也好,守墙角也好,没等到消息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