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张廷玉之间,基本算是没有什么秘密了。
其实她对于这一位爷来说,早就是通通透透,人家心底门儿清,一直看着自己在那儿猴子一样演戏。
好歹他还算是个厚道的,没过几天就自己抖落出来。
已经吃了好几天府里普通大厨做的东西,今天顾怀袖苦着一张脸跟张廷玉坐在一起吃早饭。
只是在青黛揭开粥盖的时候,她便怔住了。
这种难言的熟悉味道。
青黛上来给她盛粥,她端了过来,只舀了起来一看,便不知道为什么流了眼泪。
张廷玉就在一旁看着,心里酸溜溜的,道:“不过是个小厨子,你倒看得比什么还重。”
对顾怀袖来说,那才不只是厨子一样的存在。
她是哭了,可那一瞬间就是压抑不住。
好歹把命救回来,她不去看小石方,只是因为还不合适,可现在先吃到了小石方做的东西。顾怀袖心里又如何能不感动?
她瞥了青黛一眼:“他怎样了?”
“昨儿不是说在做辣子鸡丁吗?虽是被大师傅们拦住了,可粥还是能熬的,慢慢也恢复过来了,二少奶奶不必太挂心。”
青黛仿佛也知道,现在张廷玉不算是什么外人了,有的话也不避讳着他。
她慢慢地说了,眼底也带着笑。
顾怀袖低头,慢慢地吃了一口,只抿着嘴唇笑,阴霾了几天的这心情,总算是转开。
“他好,便好。让那边挂心着一些,我不得去看,都靠着你们。”
“二少奶奶放心。”
青黛应着,又忙活了一阵,摆了其他的碗碟,这才退到一边去。
端着碗,顾怀袖看了面色不大好的张廷玉一眼,只用勺子搅着粥,也不说话。
这粥,应当是药膳了。
张廷玉细细数着,地骨皮,威灵仙,甘草口,黄连,半夏,天南星……
他眉头顿时紧皱起来,却碗放下,有一会儿没动。
扭头看顾怀袖,却发现她似乎没有任何的察觉。
张廷玉叹了口气:“我倒觉得我都没你那厨子要紧了。”
“他伺候我吃,你伺候我什么?”顾怀袖白了他一眼,两个人还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说起话来还是荤素不忌的。
张廷玉无言,不过粥还的确好喝。
食不言,吃完便去家学,张廷玉的生活规律到一种无聊的地步。
只不过今儿有人送来了一张请柬,上一次顾怀袖参加过的是李光地大人府上的惜春宴,这一次换了明珠大人府上的吟梅宴,是明珠次子纳兰揆叙办的。
阿德把请柬从二爷那儿拿回来,只瞧着顾怀袖的脸色,说:“二爷让小的来问问您,若是您闷了,也可以去看看,左右大爷是要去的,二爷去不去却是随意。”
随意?
那就是多二爷一个不多,少二爷一个不少了?
很明白,凑数的。
顾怀袖翻开了请柬,也跟惜春宴差不多的措辞,高门大户文人雅士们的乐趣。
她不爱那些个风花雪月,倒喜欢去戏园子里听戏,只可惜是没这个机会的了。
“大爷去,大嫂可去?”
顾怀袖忽然问了一句。
阿德道:“去的,近日大少奶奶的身子又好了不少,这会儿也在说这事儿呢。”
话音刚落,院子前面便来了人,是大少奶奶陈氏身边的丫鬟。
“奴婢给二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让奴婢给您带句话,说是命主大人府上二公子的请柬已经发了下来,府里四位公子都有这么一张,若是要去,不如大家凑个数一同去了。大爷那边已经决定好要去,让奴婢们下来问问,二房这边是个什么情况。”
这丫头说话倒是很爽利的。
顾怀袖想想,张廷玉每日每日读书也劳累,更何况有的东西不是读书就能读出来的。
这一位二爷的野心,光是一个书斋,又怎能实现?
她沉吟了一下,对那丫鬟道:“去回了大少奶奶,这请柬我接下来了,我们二爷也去。”
“是,奴婢记下了,若您没有个什么吩咐,奴婢便回去告诉大少奶奶了。”
“让你们大少奶奶注意着身子,别太劳累,去吧。”
顾怀袖随手一摆,让丫鬟去了。
她回头来,阿德正好抬眼看她:“那小的……”
“你就跟二爷说我已经答应了大少奶奶,后日一起去。”
“是。”
阿德退走,回张廷玉去了。
顾怀袖这边却开始琢磨,这又得要寻一身衣服了。
爷们怎么穿都是那样,后院里的女人们怎么穿,那可就是问题了。
穿好了不成,穿坏了也不成,穿得一般了,又要被人说是平庸。
顾怀袖想想就觉得伤脑筋。
她一个白天几乎都在挑衣服当中度过,后面陆陆续续听说了这一回请的规模有点大。
明珠好歹也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权臣,即便是现在不如从前了,余威还是在的。
上一次李光地毕竟还是汉臣,赴宴的多半都是汉家小姐,这一回怕还是旗人来得多。
顾怀袖想想,她一不是府里的嫡长媳,二来二爷身上没功名,三来她也不认识很多人,自己的门第也不是很高,还是穿得普通一些,挑不出错来就成。
等到天将黑的时候,衣服便已经挑好了。
冬日里,穿点暖和的颜色总是好的,便捡了一件鹅黄的穿花百蝶百褶裙出来,留着后日穿。
同日,明珠家的请帖,几乎已经发到整个京城每一户有头有脸的人家之中了。
门第不高,可因着跟明珠家的大公子有过几分交情,顾府这边也收到了请帖,顾寒川跟孙连翘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其子李钟伦跟其女李臻儿也是肯定要去的。
别的府里去什么人,或者是不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人物要去,可就不知道了。
明珠是老奴才了,还是大阿哥的爪牙,这一回名义上是纳兰揆叙请的,其实背后还是明珠授意。
满汉大臣,其实少有能笼络势力的机会,联络感情都要被上面的皇帝监视一番。
唯一风雅,又名正言顺的,怕是只有这种应时应景的事情了。
明珠这些人,满脑子都是算计,顾怀袖是算计不过来。
再说了,怎么也算计不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她没担心。
张廷玉没功名,未来也不可能是继承张家家业的,往后他们就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即便往后他有什么出息,那也是以后了,一大家子的人都跟顾怀袖没关系。
她想得倒是轻松,收拾完了就让多福去探探张廷玉什么时候回来,好摆饭了。
厨房里,还正是忙碌的时候。
小石方摸了摸自己右肩,站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案板前面。
这地方不大好,听说是张府以前的一个厨子留下的,正对着窗,夏天里是个好地方,冬天里可就折腾了。
做饭菜的时候,偶尔需要通风透气,所以虽然大师傅们说要帮着把这扇窗给封了,小石方也给拒绝了。
眼看着在长身体的年纪,一下又扔进雪地里冻了一个多时辰,亏得顾怀袖来得早,不然他早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前几年他就想过了,这辈子是要给顾怀袖做菜的;可是今天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可能很短。
能做饭做菜的一辈子,就更短了。
这辈子是卖给姑娘了,现在欠了第二条命,是不是下辈子也要跟姑娘做菜了呢?
他一下就纠结了起来。
左手提了刀,右手按住已经被剔过鱼骨的鱼肉,小石方的动作还是很熟练。
早几年右手就受过伤,现在用左手来切菜,还算是熟练。
“当当当……”
菜刀跟案板接触,鱼肉没一会儿就被切成了条。
他换了一片鲤鱼肉,一面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今早的粥火候似乎还不是很够。不如,今晚就把米给洗好,先文火煨上几个时辰,半夜起来改成小火,继而大火,明日卯时起来便可又换回文火,便柔烂软糯了……
只是一个晚上要多起来几次,不过为了做得好吃,也还能忍。
张廷玉已经在窗口站了许久了。
君子远庖厨,张家家训,也是圣人训。
若是哪个张家的儿子往厨房里走了一步,是要打断腿的,可张廷玉觉得自己不来这一趟,心里总不安定。
那一日见到这石方小师傅,不过是远远看了个背影,大冷天里根本也没注意到,那时候全部注意力几乎都在顾怀袖的身上。
可今日张廷玉一打量,却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小。
看着也不过就是个还没长出来的少年郎,高高瘦瘦,还在拔个子的年纪,只是兴许才大病过一场,觉得脸色有些苍白了。
跟别的厨子不一样的是,他左手拿刀,动作很熟练,不过切菜的时候明显很心不在焉。
这就是大厨的本事了,切菜时候,因为太过熟练,所以根本不必想太多,手上一个动作,脑子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是太正常不过了。
等到小石方切完了手里第二片鲤鱼鱼肉,便要取来砂锅,结果一抬眼,就见窗前站了个人。
他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二公子?”
这都进了张府了,说话还这样生疏?
张廷玉早上见了那粥就想来了,可一直憋着,他白天收了大哥那边拿来的明珠府的请柬,又跟大哥聊了一会儿,又写了一篇策论给先生,这才回来。
现在顾三肯定还在屋里等自己吃饭,或者刚刚忙着布菜,可张廷玉还不急着回去。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张廷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声。
他看了看案板上放着的鱼肉,道:“你是二少奶奶带进府的厨子,怕是跟了二少奶奶许多年了吧?”
小石方隐约觉得,今日的事情不是很简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因为是个厨子,所以袖子都是窄袖,或者用东西给扎住,他腕上也是用藏青色的条带绑腕给绑着的。
小石方如实道:“石方欠着姑娘两条命。”
姑娘?
张廷玉忽然问他:“你今年多大?”
小石方道:“虚岁十五。”
才十五,厨艺却似乎比别的厨子厉害了很多倍。今早的粥,张廷玉也是喝了的,只是喝着味道好,心里却不一定高兴了。
“没什么志向?”张廷玉又问。
小石方摇头,又点头:“做出更好吃的菜。”
皱眉,张廷玉挑眉:“还继续给二少奶奶做?”
“嗯。”
小石方说完了,又慢慢低下头来了。
不想读书,不想习武,也似乎没亲人,别的什么大志都没有,也似乎没有野心……
厨房里的石方小师傅。
张廷玉忽然问了一句:“念过书吗?”
小石方一怔,过了一会儿摇摇头:“略认得几个字罢了。二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只是偶然从你这里路过,想起了一些东西罢了。”张廷玉背着手,看着小石方一笑,和善得很,“可听过冯梦龙的《桂枝儿》?”
“……”小石方没接话,似乎根本不知道张廷玉在说什么。
张廷玉见他没反应,眼神微微地一闪,只道:“你忙吧。”
他似乎只是随便往这里走了一遭,这时候也就随便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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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方在后面,右手捏紧左手的手腕,这里面绑着一枚曾经救过他命,也让他遇见了顾怀袖,捡回了一条命的碎刃。
从那以后,他就打定主意,顾怀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了。
有的话不必说,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门儿清。
只是,除了做菜之外,别的……
都不是他想去想的。
二房屋里,已经布了菜。
顾怀袖手指摸着那一张请柬,正琢磨着张廷玉什么时候回来,便听见外面人喊了。
她一怔,回头,果然见到张廷玉进来了。
“天都黑了,你倒也不知哪里去了,阿德都找不见你。”
张廷玉进来,脱了外袍,看一眼阿德,那眼神凉飕飕的。只道:“随处转了转。”
在他坐下的时候,饭已经盛好。
顾怀袖就坐在他身边,也已经接过了饭碗,将要起筷了。“这一顿是厨房的厨子做的,说是做的你喜欢的菜色……你尝尝?”
张廷玉点了点头,伸手去了筷子,就准备提起来,可提到一半,便顿了一下。
顾怀袖没注意他这么个动作,只考虑着先朝哪一个菜碟下筷。
张廷玉见她犹犹豫豫,伸手就直接夹了一块鸡肋放她碗里:“弃之可惜,吃吧。”
“……”
顾怀袖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一块几乎没肉的鸡肋,简直气坏了。
这厨房里的厨子竟然能把这东西端上来?
真是……
能来个跟小石方相比的厨子吗?
不过……
张廷玉今儿难不成又被吴氏说了?怎么平白回来就这样整她?
“你莫不是吃错药了?”
张廷玉一噎,那脸上的平静忽地消失,而是凑近了她,嘴里却道:“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
顾怀袖一愣,而后眉头一皱,“你发疯了?”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张廷玉脸上带着笑,只拖长了声音念出这两段来。
顾怀袖随便给他夹了一块带骨头的鸭脖子:“你又不是守空闺的妻子,莫不是拿这话来寒酸我?”
眉峰微地一拢,张廷玉又不动声色地舒展了颜色,没让顾怀袖看出半点异样。
“顾三果然不是什么草包……竟然也知我这话的意思……”
顾怀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些个话本,如今张廷玉说起来,她也不理会:“闲书多看那么几本,你还能把我怎么了?”
还能把你怎么了?
的确是不能怎么。
张廷玉叹了一口气,埋下了头夹起那鸭脖,就啃了一口。
这比他给她夹的那鸡肋还不如。
【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地等。】
枳实、地骨皮、威灵仙、细辛、厚朴、破故纸、人参、甘草、黄连、白芷、使君子、半夏、当归、天南星
都是中药,嵌入文中表达爱情,妻子思念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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