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醒,启航。
草原之地风景如画,却并不适合通行车马,至少不适合在秦朝通行车马,因为始皇帝曾经晓令天下,要求天下马车同轨同制。
所谓同轨同制,就是马车必须拥有统一的轴距,同时在轮廓上,要预留尺寸相同的轨槽。
故而大秦的马车普遍存在两种轮式。一种是单轴窄四轮,即在每侧安置两轮,轮间距恰和法令宽度,以合律制。一种是单轴宽两轮,采用了传统的单侧单轮,但轮径较宽,并在轮廓正中开凿轨槽。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迎合铺设在驰道上的木轨,马车一旦驶入驰道,轨槽嵌入木轨,则行止间自有规范。
与此同时,标准的单侧单轮还有轻减马力的奇效,骏马日行千里,弩马日行五百,尤不疲累。
可正是这样一条看似美丽的政令,却使得整个天下怨声载道。
木轨只在驰道铺设,而大秦的驰道却拢共就那么几条,一但离开了木轨的加持,无论是哪种制式的轨轮,表现都远逊于传统的木轮。
成本高企,加工费时,容易损坏,最重要的是自从轮子上多了中凹,大秦的马车在湿软、泥泞之地就变得极易下陷,越野能力降至冰点。
所以李恪从未看好过这条政令的前景,他总觉得,在车同轨这个问题上,始皇帝怕是被法家那群控制欲极强的书生们给忽悠瘸了,以至于不仅高估了大秦的交通水平,还忽略了大秦马车的实际使用情况。
大秦的马匹并不富裕,与牛一样,在价格上远高于普通百姓的承受区间。使用马车最多的历来是军方、运方和商人,前者以骏马为主,后两者以驽马当先。
军方的重装战车是大秦军队的核心构建,各种战阵、突袭、冲锋、陷阵,地位近似于西方中世纪的重装骑兵,以及后世的主战坦克。
战车不重机动,以阵地战为主。但想要把军阵铺开,它就绝不能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驰道上,越野能力至关重要。
运方就是为官府和军队输送粮秣物资的运输马队,他们依赖道路不假,但大秦官府富庶,各地官仓林立,无论是输送粮草还是运送军资,其行径多在一郡之地,少有借用到驰道的地方。
至于商人就更不必说了。
商贾之利在外,真正的巨贾如吕丁之流,更会因为顾虑车马越野的问题,从而对这条政令阳奉阴违。
比如李恪就知道,吕丁喜欢定制一种特殊的轮制,虽也是单轴四轮,但内轮宽且大,外轮窄且小,行进之时只靠内轮驱动,外轮根本不接触地面,早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备胎。
先进的政策与落后的生产力交错对冲,再加上法家学者与始皇帝几近固执的自信,最终让一项佳政落为空谈,堕落成社会不满的源头之一。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大秦才会如此渴求墨家归秦。因为只有掌握着最先进生产技术的墨家,才最有可能支撑大秦实现其所奢望的宏伟蓝图……
想到这儿,李恪不由叹了口气。
辛凌奇怪地看过来,问:“你在想甚?”
“我在想,若是始皇帝知道墨家现已衰败如斯,会否放弃心中的宏图霸业,变得更实际些,也更保守些。”李恪老老实实回答。
他本不指望辛凌听得懂,可神奇的是,辛凌居然真听懂了。
她沉默半晌,挚诚说到:“若你愿入墨家,世当不同于往。”
……
车行于道上,平稳,安逸,不疾不徐。
历经二十余日的跋涉,翻山越岭,备道疾驰。李恪的老马尚算健旺,但车架却早已松动,再像之前那样勉强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该散架了。
索性如今已在善无县境内,再有两百余里便是终点,哪怕行慢些,至多也就一天路程。
李恪和辛凌正在车里弈棋。
因为辛凌认为以贵戚之身远行,该有的排场绝不可少,所以由养在平城置备了许多不实之物,包括弈棋、绢锦、笔墨、泥炉,甚至男女衣饰,软席薄衾,有用的没用的,一件不少。
他们毕竟是隐瞒身份北上洗冤,这些东西用不用得上是一回事,若是在遇上盘查时引起怀疑,李恪的身份很可能就会暴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这个道理。
李恪对此深以为然。
他不差钱,辛凌更不差钱,两个不差钱的主甚至想淘换一辆镶金带玉,铜角银装的华贵马车,只可惜平城没有,这才怏怏作罢。
台上弈棋正至酣处,辛凌纵棋直突大龙,李恪布兵层层紧守,白子一长,轻轻巧巧便占了实地,也让阵势变得厚重。
辛凌棋风如武,讲求贴身乱战,以巧搏险,见李恪全无破绽,皱眉一靠,便在侧翼开出新的战场。
李恪抬臂举棋:“辛阿姊,弈棋之道磨的是心性,如你这般弃子乱局,除了让你我在收官之时多些麻烦,可没有别的用处。”
辛凌不为所动道:“中盘便可抵定胜负,何虑收官?”
李恪哑然失笑道:“你攻,我守,乱局不起,大龙不伤,想要中盘抵定,可有些难呐。”
说着,他落子一贴,登时便让辛凌的企图落到空处。
辛凌不依不饶,一气长出,弃子化作奇兵。
李恪安安稳稳扎住阵脚,专顾实地,只守不攻。
你来我往,聚焦右上,双方落子飞快,鲜有长考,不一会,右小目附近就已经棋满为患,局势渐成焦灼。
由养突然敲响了车厢。
李恪停手轻问:“何事?”
“先生,假钜子,道上……”他顿了顿,一时间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总之你等看过便知了。”
车马止行,李恪眼前一亮,落子提掉辛凌的一处阵眼,霎时间云开月明,局势大白。
“黑白分明,僵持不下,辛阿姊,该收官了。”
……
李恪与辛凌先后下车。
车前,道上,两侧道木如荫,郁郁葱葱。
县道正中,正立着一位侠士,锦袍玉带,面色青白。他抱着臂直立在道路上,一柄玉具宝剑斜斜插在身前。
那是柄大秦少见的铁剑,四棱锋锐,锃亮如新,长长的剑绶随风而扬,银绣反射阳光,在人的眼前折出一抹抹瑰丽的色彩。
李恪眯着眼滤掉反光,着重看向剑后的侠士。
昂首,斜视,挺立如松,气宇轩昂,撇开他有些凹陷的脸颊和分外无神的双目,还有干枯的嘴唇和满头的虚汗,活脱脱就是位云游天下的佳公子。
这让李恪不由陷入沉思。
他想了一会儿,唤来由养:“劫道的?”
由养摇头:“不知。此人打方才便这般站着,不发一言,未挪寸步。”
“可打探了?”
“蛤蜊君曾去寻问,叫他啐回来了。”
“啐了?”
“啐了。”
“这般啊……”李恪摸着下巴想了想,“上车,绕道。”
那侠士晃了一下,高昂的头颅乘人不备,偷偷歪过一点点。
他看到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驾车的姑娘一抖鞭花,车驾起行,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他终于按奈不住了。
“呔!”他发力一声大喝,“我乃平原君五世嫡孙,武灵王血脉后嗣,世袭尊荣,封君安阳,赵公子,安阳君赵柏是也!”
车驾在赵柏身边停了下来。
李恪掀开挂帘,轻声说道:“这位公子,赵亡国十载有余,安阳县长是忘了通知你吗?”
“此事何须你来多嘴!你只需知,只要有我赵柏一日,赵!必复国!”赵柏虎目含泪,铿锵说道。
“哦。”李恪拉上帘子,对灵姫吩咐,“绕行百步,莫被这位公子牵累了。”
灵姬应了声是,刚要打马,一双大手拉住了窗掾。
“大兄手中可有吃食?小弟三日水米未进,快饿死了。”赵柏飞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