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和李信拜门的时候,李恪正和吕雉一道在西厢折磨幼子,或者说,教小穗儿和小巿黎背韵,也就是《尔雅》。
这已经是书文进阶的科目,主要是小穗儿在学。小巿黎这些日子识的字还不够多,且以颂为主,而且要跳过不会的词句,所以才需要两个老师一对一辅导,严氏管这种模式叫“因材施教”,不必说,自然是圣人手段。
“殷、齐,中也。斯、誃(yí),离也。谡、兴,起也。还、复,返也……”小穗儿苦着脸,结结巴巴地背着《释言》,背错了,李恪就用手里的藤条轻轻抽一下脑袋,再背错,就重重抽一下背,疼得他一颤一颤,背起来越发结巴。
“小穗儿,莫怪为兄心狠,姜姨时不时过来看的,你背上若没几道印子,为兄不好与媪交代。”
小穗儿听得都快哭了:“公子,此书……此书前文不接后话,怕是打死我也背不出来的。”
小巿黎在旁哈哈大笑,结果也挨了一藤条,当即瘪着嘴,一脸无辜看着吕雉。
吕雉把脸撇开,轻声说:“巿黎,莫怪为嫂心狠,你平素读书皆满脸苦意,如今笑得这般大声,若是手上没几道印子,为嫂不好与姑交代……”
两人夫唱妇随,正一左一右训着话,勤急急忙忙跑进来,喘着气,大声说:“少主,公子扶苏来了!”
李恪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和扶苏再见。
多日不见,扶苏一如既往英姿飒飒,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唇角开始蓄起短须,虽才止短短两撇,却让李恪记起来,他今年都二十四了。
秦人十七傅籍,二十及冠,二十四岁若无意外早已经娶妻生子,贵族虽说成婚晚些,但扶苏至今不娶,说到底还是在等辛凌的意思。
不过以李恪对辛凌的认识,此女现在全然没有嫁人的打算,这让他不由为大秦的皇长子哀悼不已。
天生尊贵,世所闻名,堂堂的公子扶苏对辛阿姊满腔情意,非君不娶,这样一来,也不知还要做多久的单身狗……
李恪叹了口气,看了眼扶苏身边那个不怒自威的陌生男子,悄悄把扶苏拉到一旁。
“公子,敢问你今日是以何身份来的?荷华,亦或扶苏?”
扶苏轻轻一笑,堂而皇之把李恪拉到男子身前,开口介绍道:“此君便是大名鼎鼎的槐里君,此次屈尊为我宣诏副使。恪君,槐里君对你颇有好奇,久盼一见,与我一番商量,便将宣诏之地定在了苦酒里。”
李恪一下便听出了扶苏话里的意思。
李信为副使,那作为正使的他,自然是以皇长子扶苏的身份来的。
此人便是李信……
身高七尺过半,宽肩窄腰短须坠颚,他与李恪承自同一条伟大血脉,虽说已经出了五服,血亲的痕迹却依旧明显,两人皆是方脸浓眉,只是李恪谦和,李信威严。站在一块,甚至让扶苏看出了一股父子味道。
扶苏喃喃自语:“先前不曾发现,恪君与槐里君的面相……颇为神似啊。”
李恪也在心中苦笑。
明明是关系更亲近的远亲,李恪却在不知不觉间坑了他两次。
一次是揭发方螣,李信丢掉了陇西侯的爵位,虽仍称槐里君,但这槐里却是出身,与君侯显贵再无瓜葛。
另一次则是句注塞攻防战,为了回应苏角的牺牲,李恪用桐油造起一堵火墙,明里是为打击匈奴士气,暗里则是断绝了李信与这场反攻的全部关系。
如今看来,李信损失惨重。
他以当事人的身份出任宣诏使,足证明他与匈奴将军之位再无瓜葛,赋闲回乡或是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最后的归宿。
将军无能马上亡,而接替他位置的人,将是蒙恬。
只有李恪知道李信错失了什么。
未来的几年,蒙恬将在雁门郡厉兵秣马,北击匈奴,至此成就战神之名。
至于那句亡秦者,胡也的谶语,或许只是方士们揣度上意,精心炮制出来的一个马屁。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李恪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但突然面对这个血脉有亲的苦主,心里却不免有些发虚。他暗叹口气,长身作揖:“簪枭恪,见过殿下,槐里君。”
“你便是才比商君的恪……”李信的声音充满情绪,似疑问,似陈述,有欣赏,有恼怒,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解脱在里面,“英俊年少,果真不凡!”
“槐里君谬赞了。”
“是否谬赞,你我心知。”他撂下这话,扭头与扶苏抱拳,“殿下,人我已见,如今了却残念,宣诏尚有仪式要备,容我先行告退!”
扶苏微微点头:“槐里君慢行。”
李信大踏步而走。
直到听见院门起合的声音,扶苏面相一变,上前一把拽住李恪胳膊:“恪君,那日叫商贾送来的活竹酒,你处可还有存?”
李恪哭笑不得道:“有自然是有的,不过你的脸也变得太快了……”
“噫!”扶苏故作姿态,挺着胸膛,“虽说是个行将失势的老将,但我等身为晚辈,礼不当废。”
李恪轻声一叹:“此事已定下了?”
“翁倒没有立即惩处他的心思,角君在奏报之时也将统筹之功留给了他,但他自请宣诏,已经向翁表明了态度。若是所料不差,待万事抵定,翁那儿就该收到他的辞表了。”
“这是为了保全家族啊……”
扶苏摇头笑道:“恪君虽出身黔首,对勋贵故事倒是明白得很。”
“不说这些,公子不是要饮酒么?”李恪打了个哈哈,拽上扶苏行向后院竹亭,边走边唤,“雉儿,叫人砍两株活竹过来,再用地霜制些冰镇酒。这贼老天,一冬不曾下雪,才开春就寻不见冰,端得麻烦!”
……
吕雉在旁以充满仪式感的手法开槽斟酒,扶苏端坐席上目不斜视。自打知道了吕雉的弟妹身份,他又回到那副端严皇子的做派,一举一动,大气尽显。
待到爵中酒满,李恪用木夹起了些碎冰丢进酒中,双手递送到扶苏身前。
“公子且饮。”
“谨谢过。”扶苏点了点头,端起酒爵一饮而尽,然后闭目屏息沉吟半晌,舒坦地吐出一口带着梨香的浓重酒气,“时隔半年又逢仙酿,恪君这酒比先前更烈了。”
李恪淡淡一笑:“先前托丁君带给公子时,活竹酒不过堪堪可饮,如今它却在竹中生长半年,自然酒味更加浓郁。公子不知,你眼下所饮不过次等,真正的活竹酒自竹笋始酿,想要成酒,还需两载。”
“穷三载成一仙酒?”扶苏惊奇道,“以花为茗,以竹作酿,我现在却是明白,恪君为何宁愿跟着墨家修学,也不愿入世为官,造福生民了。”
“公子此言差矣。”李恪笑嘻嘻道,“我可受不了庄子那般隐世独居,入仕乃早晚之事。若不如此,如何能全媪的心愿,光耀我家族门楣?”
“有你此言,翁必大喜。”
李恪奇怪道:“此事关皇帝何事?”
扶苏狡黠一笑:“你可知我为何要在苦酒里宣诏?”
“为何?”
“角君的战报上虽无你的姓名,但此战实情如何,我与二位蒙师皆听角君说了清白。回想大朝之上,角君于报捷时进献四宝,翁大喜过望。那时他轻抚着马邑的城建图板,轻声说了句话。”
“一句话?”
“他说,想大秦七世勇烈,文可定国,武可安邦者,唯商君一人,余者,皆文武难全。”
李恪突然想起,李信走之前曾把他比作商君,那是他还当是苦主的诅咒来着,谁知这句话竟是始皇帝说的……
“皇帝他……从何处得知?”
“恪君,你可是忘了翁手上有几多你制的图板?马邑城防图与各地将作所制皆不同,仅凭此物,翁足以明白战事究竟了。”
李恪恍然大悟:“没想到,我居然叫一副图画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