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当中,十数狱掾手持铁索围着沧海,想进又不敢进,沧海站在人群中间,短戟在握,怒目圆睁。
李恪知道他快忍不住了……
平白无故被人缉捕,自始至终不明详情,更何况他如今是哑巴的身份,就连怒骂泄恨都没法去做。
憋闷!憋闷!憋闷!
眼前这帮乌和之众,他明明只需一戟就足以摆平,便是寿春的城防,他也有把握在更卒齐聚之前杀透出去!
若不是顾忌到李恪和慎行,他堂堂嶸山沧海,凭甚要受这股闲气!
沧海的面色越来越红,手上短戟越握越紧。宿醉的酒意开始发酵,他看着那些摇来晃去的狱掾们,只觉得这群人越来越该杀!
侠行天下,该杀……便杀!
他嗷一声吼,刚要抛出手中短戟,耳畔突传来李恪的厉喝!
“哑奴!弃兵!”
“甚!”
沧海一下愣住了。
李恪居然让他弃兵,这难道是要他束手就擒,委屈认下这要命的大罪?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恪,若不是脑中还有一丝清明,让他及时止住了话头,他险连自己的伪装都忘了!
李恪面色苍白,正挤开狱掾,向他走来。
“哑奴,弃兵。”李恪轻声重复了一遍,抬手搭在沧海粗壮的臂上,回身目视那狱掾头领,“大秦律法清明,执事公正,我信上掾,在一切调查清楚之前,当不会滥定罪责。毕竟,谤罪可是要反坐的……”
说着话,他轻轻摘掉沧海手里的短戟,脱去银链,丢在地上,又从自己腰上摘下李氏玉牒,妥贴挂在沧海腰间。
辛凌不知何时也走了上来,手上是另一方玉牒,其上有妫,辛二字,各据一面,样式与李氏玉牒
全无二致,只是大小小了几圈。
领头狱掾的瞳孔猛地收缩。
玉牒是豪门贵戚用以张裱身份的常用物,但凡历史短一些,家族弱势些都不会制备,眼前这些墨者当中居然能取出两块?
这还是立身于庶民的墨家吗?
他们这么做,是警告?还是威胁?
不管是怎样,突然得知有两家贵戚站在眼前,领头狱掾当即便收敛了狂傲,刚想要客气两句……
“恪君好彩!”
一声喝采,舍外大步跨入十余人,居中者衣着华贵,贯甲者气宇轩昂。
最核心的贵公子笑盈盈看着李恪,眉目之间满是难掩的欣赏和久别重逢的喜悦。
“连墨家都能如此维护大秦法度,足见法吏公正之名早已远播天下,大秦法度,终被关东之民认同了。”
扶苏畅笑着,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玉牒递给蒙冲:“冲,将此物挂在哑奴腰上,与恪君、莫离并列。本案事关秦法尊严,本皇子逾矩作个见证,建成侯不介意吧?”
李信在扶苏身旁冷笑一声,也取出块与李恪一模一样的玉牒,随手丢给身边亲卫:“建成侯,不介意吧?”
建成侯赵亥唯有苦笑。
“殿下与国尉说笑了,本侯初来乍到,亦想看看寿春的法治是否公正。”他摇着头站出来,同样取出自己的玉牒递给随人,指了指沧海的腰,又看似随意地扫了一眼领头狱掾。
领头狱掾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郡……郡守……”
赵亥淡淡一笑:“你是何名,官居何职?”
领头狱掾立时单膝下拜:“九江郡郡丞麾下,受命主郡狱事宜,卒史黄冲拜见上官!”
“不想你竟与蒙校尉同名。”赵亥看了蒙冲一眼,抬头又对黄冲说道,“冲君,法治之正关系秦律威严,你等法吏手擎律法,更当时刻自省,如履薄冰。”
“唯!”
“你等需牢记公正二字,不偏私,不畏贵,不行龌龊苟且,万务当以事实为本,不可视律法如儿戏。”
黄冲踌躇了一下,咬咬牙:“……唯!”
大概是因为黄冲的回答不够果决,赵亥不满地皱了皱眉,又补充道:“殿下与国尉虽关注此事,却不是要你等徇私枉法!一切查问皆照往常即可,不需对嫌疑人特殊对待,须知万事有我。你明白了么?”
万事有你?
黄冲古怪地扫了眼沧海君的腰带,上面丁零当啷五块玉牌,赵亥那块就在当中……
沧海君一脸傻笑,挑衅似对着黄冲挺了挺肚子,惹得那些玉牒一阵乱晃,那光影落在黄冲眼中,就如同骊山斑斓的朝霞。
赵亥的目光越发不满了。
黄冲咽了口口水,赶在赵亥爆发之前低头拱手,用最大,最坚定的嗓音有气无力喊了一声:“唯……”
赵亥烦躁地摆了摆手,像赶苍蝇似的只想把黄冲赶开:“既然明白,你当如何做?”
眼看着自家郡守的脾气已经忍到极点了,黄冲慌忙站起来,对着狱掾们一声招呼:“愣着干甚!速将嫌疑人拿下!”
狱掾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了看手上的铁链,又看了看沧海君腰上的玉牒们。
“上史……这个,可要锁拿?”
黄冲气急败坏:“郡守的话不曾听到么?依照往常!我等往常如何做的?”
狱掾们纷纷缩起了脖子,其中胆大些的终于畏畏缩缩靠上去,举着铁索,对着沧海君挤眉弄眼。
沧海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双手一拢,满面笑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恪翻了个白眼,走上去一把抢过狱掾手中铁索,哗啦啦把沧海的手捆了个严实,又把索头交在狱掾手中:“哑奴,且随几位上掾去郡狱住上几日,工坊之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啊!”
这大概是大秦法吏有史以来最屈辱的一次抓捕。
缉捕者低眉顺目,被捕者趾高气扬,沧海君走得一步一抖,每一脚必定有金玉交击,叮咚作响,黄冲的脸色难看至极,擎着剑压在队伍最后,拼尽全力维系着法吏最后的尊严。
李恪目送着他们消失于巷尾,忍不住叹了口气:“公子,过了。若是只有我与师姊的玉牒,郡狱会顾忌,却不会偏私,可如今又加上诸位君侯……”
扶苏并肩与李恪站在一处,缓缓摇头:“工坊之事非同寻常,我怕你的人熬不住刑,屈打成招,这才出此下策。”
“莫非……九死一伤还不是最严重的?”
“此事说来话长。”扶苏拍了拍李恪的肩,“且先应付建成侯,余下之事,容后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