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公制周礼,正式定义了君子一词,士族由此应运而生。
士是天下的统治,农、工与商则是他们忠谨的臣民,故有周一朝,百家争鸣,人人皆以士为荣,甚至由此引发了对圣、贤二字的重新认识。
圣贤有古今之别,以周为界。周之前称古圣,多见于各种传说,亦称神圣。周之后称今圣,出之于君子德彰,天下以为尊,世人以为崇。
然而在具体的评定上,人们却遇到了难题。
该怎么确认君子的德,又该怎么为其显彰呢?
周礼要君子行遵六艺,卜遵六爻,可这些都是私人的德行,世人难以为知,自然不足为评。
可圣贤又是必须要评的。
古之圣人多如繁星,若是今世无圣,岂不是显得今不如古,世风日下?
于是久而久之,人们便统合出一套适之于今的考评体系,六评。
六评者,姓,氏,名,字,称,谥。
姓为血脉,氏为宗族,名是家长之期,字是尊者之盼,称乃生前之望,谥则身后之思。
这其中有对出生门第的要求,姓,氏;有对成长环境的要求,名,字;有对学养声望的要求,称;甚至还有对工作经历的要求,谥。
若说立身为士是底层人民对上层阶级的追求,那么六评封圣就是天下士族对人生目标的终极。
今圣难为!
六评既出,世得俱全者,寡矣。
老子李姓,名耳,字聃,称老子,谥伯阳,失其氏,匮之以血统之尊,不得立圣。
墨子墨姓,名翟,称墨子,六评失三,连贤都称不上。
李悝、卫鞅缺在称,韩非,庄周缺在谥,亦不得立圣。
世之显学,儒、墨、道、法,唯儒有今圣。
孔丘,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称孔子,谥尼父,六评俱全,身死成圣!
这就是儒生敢于在大庭广众将孔子称为圣贤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李恪将孔子和墨子一道调侃,儒家把这视作侮辱的关键!
在此事上,李恪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圣的考评太全面了,对代表工商业立场,吸纳子弟又不论出生的墨家来说实在有些高不可攀。可偏生学派立世,争夺人才,相互之间比的就是圣贤和君子。
儒家有孔子,道家老子缺一,法家韩非缺一,而墨家……
墨家能晋升显学凭的是独步天下的机关,墨家在显学中一直底气不足,便是最兴旺时规模也不及万人,说到底,根本原因就是墨子太挫……
现在终于好些了。
嬴姓,李氏,名恪,字鹤鸣,李恪在冠礼之后囊下客观四评,接着只要在有生之年出一套书,在世人口中搏下个子的头衔,就能轻而易举地补足墨家结构中最大的短板。
冠礼结束之后,大宴宾客。
李泊与三子最先告辞,依旧是被蒙上面,绕着圈送出恒山。
接着军务在身的旦携家人告辞,临行之前,因为信不过墨卫们的本事,还说要派些被他精心调教的苦酒豪杰来护卫李恪。
墨卫自然大怒,沧海更代表墨卫向北军第一豪勇,高阙校尉陈旦提出切磋要求。
结果捏……
旦被沧海拎着脚脖子丢出谷去,凶的不要不要的踏雪缩着脑袋,夹着尾巴跑得灰溜溜。
天下第一憨包沧海君继轻退盖尤,背摔项籍之后,再一次在个人战中显现出所向披靡的无敌霸气。
旦掩面羞耻而逃。
在旦之后,憨夫、由养、儒等领受任务的墨者们陆续离谷,李遵和田展也与李恪依依辞别。
但李恪没有停当,大讲的细节定了,时间选在十二月十五,地点则在獏川獏行,恒山脚下。
那将是一场士林的盛世,届时獏行边的平地上会设下万张轻席,除最接近李恪的两千席定给少年营和墨家,余者自便,人皆可听。
苍居墨者尽散而出,大讲的讯息天下广传,李恪用最高调的姿态,开始为“称”做起了筹谋。
时光,飞逝。
……
獏川周边的山脚平地曾见证过獏行通渠的盛景,经历过苦酒里护卫獏行的大战,也是当年乡里与匈奴血战的战场。
后李恪以贤名鹊起,苦酒里以富饶显彰,这里更成了远近闻名的奇迹之地,不仅深得雁门百姓的青睐,也是近几年士子游学时相当热门的游历之所。
俗人喜欢在这里消闲,智者钟爱在此处凭吊,正所谓立獏行之台,听治水之涛,祭豪杰勇武,忆有墨英俊。
这种风尚于李恪而言虽有此晦气,但实实在在,对他的名声大有裨益。
自大讲之期定下开始,獏川便忙活起来,而且整整忙活了月余,獏川的墨者和乡里在这里架起讲演的高台,划定出密密麻麻的席位,又在大讲前夜置上草席,铺摆上几案,文房。
万卷席,万张几,万方砚,万支笔!
所有的这些都是整个雁门的百姓自发捐用的,故规格新旧皆不统一,但每一件物件的左上都书有【某县某乡某里某,献于有墨大讲】之字样,又让人深切感受到李恪在雁门的无双圣名。
他在雁门早已成圣,且不是狭隘的今圣,而是古圣,是神圣!
他们说,有墨氏在獏川大讲,讲的是道!
朝闻大道,夕可面死,乡里们便是听不懂,也为自己能参与其中,与有荣焉!
如此,十二月十五,朗日,无云。
当第一缕阳光照亮高台,千五百少年营的少年们便身穿统一的暗赤色深衣,在各营先生的带领下入席就坐。
他们之后,是仙家、欧冶、墨家遴选出来的天资之辈,共有千人,穿着形制统一,色却不同的深衣聚而落坐。
他们占据了獏川两岸最接近李恪的席位。
再接着,千名墨褐草履的墨徒列着队进场,围着讲经高台,獏行平台和两岸听席围成大圈,一个个志气昂扬,背手而立。
至食时,外围放行,被更卒们阻了一夜的各地士子和乡里百姓们四下张望着鱼贯而入。
他们推推搡搡,三五成群,有的提着食盒,有的背着书箧,大部分嘴上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
可这种声音往往不能持久,因为人群里混杂着大量雁门的乡梓,只要骂声一出,必有无数道杀气腾腾的目光疾射过来,光是瞪,就瞪得人毛骨悚然。
人群在行进间分作三股,各地远来的士子书生衣第入席,只是来瞻仰盛事的乡里们自觉散去两边,还有一些被墨褐们拦了下来。
书箧食盒之类是不许入内的。虽说李恪不介意下面边吃边聊边看热闹,但小小的平地铺摆了一万张席,地方小的真心施展不开。
这种乱轰轰的入场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场中连坐带站,早就超过一万之数,聚了不下五万人。
早先入场的人腿都坐麻了,可还不见任何动静,更不见李恪的人影!
场中喧哗又起,嗡嗡鸣鸣,如蜂群聚。
日中正刻。
有大群官兵奔马而至,排出通道,驱散人群!
赵高身居战车,领着旗、麾二臣驶入会场,尖细的声音一扬,清亮地直刺天穹!
“令!大秦宗亲,雁门郡守,中陵君骏领朕之子廿四,女一十,孙十六,并博士署,尚书署,议郎署全体,聆听墨道!此令,始皇帝三十四年,季冬!”
万人齐立!
天下至尊的陛下竟让他所有的皇嗣都来听李恪讲道?
而且是在这样的偏僻之地,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
便是为了彰显皇家敬贤的姿态,这种宠信也太过了吧?
更何况,李恪还没来呢!
在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当中,严骏领头,扶苏随后,数百宫服官袍齐步入场,更多待者扛几负席,超过他们,在治水两岸,最接近李恪的空场摆下正席!
这是真的吗?
就在人们的惊疑之间,一声嘶鸣响彻天地!
巨大的,威严的,华美的,顶天立地的霸下自地平之下缓步行来!
它巨大的足肢震撼着大地,它高耸的碑楼连接着天空,李恪凭栏肃立在碑楼顶层的露台,着墨袍,披玄氅,风动襟袂,风华无双!
葛婴驾玄盖双驷,疾行于前,一手引缰,另一手高举着钜子玄令。
“钜子至!大讲始!”
已经肃立了三个时辰的墨者们齐声高喊,声震霄汉!
“钜子至!大讲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