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又要著书了!
这个消息随着李恪散出的召令传遍天下,世人震惊。
始皇帝三十四年,十二月十五,《墨夏子》七十六篇在獏川的高台上横空出世,人们不仅看到了李恪的口才,学养,勇毅,人望,更看到了他的个人思想。
悉天道,法天理。
在他的思想中,天不再是虚无的,晦涩的,就连触摸天道,也不再是士人专有的特权。
天如此近!
士庶皆可言天,妇孺亦能思得!
天道,即物理!
大讲之后,《墨夏子》凭着上万份残缺的录本,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在华夏的大地,渐渐引起了一场遍及全民的大辩!
夜来诵《启夏》,晨起观世界,驳《日书》之无稽,论天地之根由。
天道何在!
曾几何时,这曾是圣贤的专属论战,若是无甚名望,便是学富五车的士子也不敢擅改先贤一字一言。
而现在,现在随便一个乡间老农也可以边捏着狗矢边教训学室的孙子,矢着水,软其型,散入耕土,菽粟繁茂,此天道也!
人皆有虚荣。
无论懂或不懂,信或不信,认或不认,若不能张口便引天道,那就是out!
夏子之名,尽人皆知!
二十岁的李恪做到了五十岁的孔子也不曾做到的事,让整个华夏都议论他的学问,可他似乎还觉得不够。
《墨夏子》成书仅两个月,他居然又要著书了,而且为了证明天道之事人人可论,他竟然放弃了独著,选择了群著!
他邀了许多人去上郡的总指,里头有士农工商,老幼妇孺。这些人轻车快马奔行于道,从胡陵,从寿春,从獏川,去往上郡。
这件事千真万确!
因为穿关过隘,夜宿客舍,每个应邀之人的符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得直道祭酒恪之邀约,往上郡之总指城论国工之法,书《国工》之言】。
……
世上的流言通过各个渠道传抵到李恪手上,内容大同小异,李恪只随手翻了几简,就让应曜他们把相关的信息剔掉了。
事情其实没有传得那么夸张,老大概是吕公,妇大概是邢三姑,孺肯定是叫过来课外实践的少年营学子们。
士农工商就更不必猜了,选定的著书人几乎全与直道有关,各行各业各种民籍都有那么一些,凑齐四民轻而易举。
消息传得有些离谱,不过毕竟对李恪的声望有益,他也懒得大费周章去辟谣,只是迎来送往,听之任之。
首先到达总指城的是李恪的老丈人吕丁,他写给吕奔的《名商传》李恪也看了,见解独到,旁征博引,论见闻,不愧为吕不韦的近系子侄。
紧接着是墨家的少年营。
李恪要亲自带这批学生的消息不仅让整个墨家感奋,更让少年们出身的各家各户踊跃不已。
三营的适龄少年几乎被李恪一网而尽,徐夫人和徐非臣全凭诚意几番登门,这才硬留下七十几个天赋突出,且有了明确意向的学子。
在季布的带领下,最终有四百九十五人来到总指,年龄全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
李恪思度一夜,索性把身边七个少年营出身的年轻墨者放进去,新立一营。
主祭季布,文武辅祭柴武、古临,学子以九十九人一班,各由毕业生带领,称学长。
陈平、陆衍、张迁、黄冲、田横、应曜、江隅等身在总指的各家良士一股脑被他请去给少年们授课,他自己也坚持数日一讲,统论百家,努力不让少年们被别家拐带了去。
二月二十二,田荣公刑,少年们的第一堂课外实践,计鞭,上药。
药膏是同少年营一道过来的蛤蜊亲自配的,目的是让田荣在受刑过程中减少痛楚,不至昏厥。
百鞭之后,田荣的屁股上不见一块好肉,却从头至尾也没有停止背诵十义,墨者之坚定让少年们也惊也敬,远胜过堂上千言万语。
再几日,憨夫、何玦、儒交接了工事,领着表现出众的民夫、各业齐来总指。
二十九日,白羽亭选定的四个战战兢兢的商贾子弟也到了。
他们入职方几日,顶多算得上精力充沛,文字隽秀。李恪没想过让他们独挡一面,只是吕公年长,程郑事忙,他们著书需人差使,白羽亭也应当参与到这场著书当中。
三十日,胡陵、寿春墨者至,著书之人全数到齐。
三月一日,季春,阴雨。
直道各处主使,民夫、百工优异,少年营祭酒、学长,白羽亭商事代表共百余人依所出聚坐在总指挥部正堂外的大广场上。
他们头上扯了临时的席棚,可春风妖媚,春雨飘摇,高高的棚却并不能真挡住什么雨水。
无人抱怨,因为李恪就扶膝端坐在正堂门外,头顶连象征意义的棚都没支,官袍着水,贴身而坠,爵卉指天,绵雨成珠。
还是把指挥部盖小了啊……
李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温润含笑:“农人言,春雨如油,冬雪似金。季春日头渐烈,下一场雨,苗禾便饱饮一顿,拔长几分,是好事儿。”
儒身后的百夫民官笑得格外大声:“祭酒是文人,说的话却似农人,在理得紧!”
“我是文人,是勋贵,但亦是农人,是工人。”李恪笑着解释,“莫看我年纪不大,但世间四民我除了商人不曾做过,其实皆做过。”
“难怪祭酒少年闻道!人家活一世,您活三世哩!”
很活泼的一个捧哏啊……
李恪白了儒一眼,总觉得搭话这人被儒调教过。要不以大秦农人的憨实,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怵呢?
他抬抬手压下渐渐活跃起来的气氛,轻声道:“今天叫大伙从天南海北聚过来淋雨,因由你们大都清楚。机关工事不同于常,省民力,节国用,就连耗时也能省却许多,大利于秦。陛下想在天下推泽,奈何机关易制,如在座诸位这般懂得用好机关的人却少之又少,如之奈何?”
江隅傲娇一笑:“猛将起于庶卒,丞相拔自州部,他人若不懂,便来直道搅上几日夯土,挨上几道响鞭,不就全懂了?”
众人哄然大笑。
李恪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摇头说:“江处长说的确是一法,不过我等直道先后磨合半年余才有今日之平顺,真给诸位手下换一群诸事不通的憨货,替走费心调教的能人,你等乐意否?”
江隅脸上的笑一下便僵住了。
他是保卫处,名下仅万卒,却有军侯七人,而且机关一起,民官一配,需要管束的事务照理说远小于寻常工程。
可事实呢?
直道工程因为机关的原因,光集中施工就有十几处,还有一座总指,七座分指,机关转运,粮秣输送皆要护卫。
他本以为一万兵卒看管三万五千民夫,李恪称得上胆小如鼠,可真个运作起来,堂堂总营居然连三千备兵都维持不住,天天拆了东墙补西墙,整整两三个月,他都处在将不知兵所在的慌乱境地。
这种日子他真不敢再过一次了……在李恪手下,他这个校尉要掌控的可不是一曲一部,而是屯,甚至是什……
没有精干任事,而且适应了直道节奏的下属,他用什么去掌控这些细微之处?
一句话摆平的自视甚高的宗室悍将,李恪甩了甩爵卉上的水珠,笑着暗骂一句贼老天。
“秦人并非不能任事,但机关新事,总规要乱上一段,焦头烂额。与其让陛下抽空直道精干,全天下一道乱,自然是我们主动规出章程,让他们捧着天书,自个儿去乱更好。”
憨夫身后的民官啜啜喏喏抬起手:“祭酒,我等庶民一生只知刨食卖力,论起认字,除了户牍律板,皆不认识,该如何著书?”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关注的问题,认不认字还是关键,关键是这里的百多人几乎是整个直道的首脑精华,一旦闭门著书,李恪不打算管直道死活了?
李恪抖了抖袖,示意稍安勿躁:“列位都是直道一日不可轻离的关键,便是你们想毕门著书,我也是不许的,所以我才从墨家调了五百少年过来。”
他看一眼天,看一眼人。
“《国工》不同于世上常书,其文当形如讲谈,你等只需立足于自身所处,将你等的工作事无巨细皆说出来,少年们执笔书录,成一卷,你们便验一卷,删去重复,无用,错失三谬,再送至总指校定。”
“需知,我等要的并非文华之书,而是导工之作。大秦将因我等盛世更盛,在座诸位,皆镌贤名,恪不敢谋夺一人之功!”
新奇的著法,奋士的倡言,李恪在细雨中挑起所有人的功名心,他们兴奋的浑身颤抖。
“著书留言,镌名于世!诸君,拜托!”
“我等必知无不言,令大秦,盛世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