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七,其时黄昏。
在咸阳大亭午字亭的曾家马肆里,赵嬴一族的族长赵歇皱着眉盯着面前的简书。
“氐日……氐者,夷也,似羌而非羌,多与羌杂居于西戎,故又称氐羌。臣君,你观此二字,可能看出李恪是什么心思?”
武臣满脸无奈之色:“君侯,我自幼不喜读书,那个氐字连认都不认得……”
“说得也是。你虽有将军之勇,却并无谋策之才,我让你猜度李恪的心思,岂止是问道于盲。”赵歇重重叹了口气,把简一推,站起身来,“李恪贼子在上坂杀戮义士,搅动得咸阳风紧,若非如此,我岂能与耳君、馀君这等贤良四散?”
“君侯,我等小心避了这几日,廷尉寺也不若先前盘查得凶了,今夜或是……”
“不可!”赵歇厉声打断,“臣君不知李恪狡诈。听张子房说,此人年虽少,却精通诡诈之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连子房在他面前都占不到几许便宜,几次交锋,都不曾占到过上风。”
武臣不由吸了口凉气:“张良狡诈如狐,又比李恪年长近二十岁,居然占不到便宜?”
“可不是么。”赵歇懊恼地跺了跺脚,“李恪此人明明是武安君的嫡孙,却不知承袭祖业,尽忠事赵,反去事那狼秦!似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必不得好死!”
看着赵歇气急败坏的模样,武臣不由尴尬地撇过脑袋。
满天下都知道是赵王负李牧在先,赵郡李家全族被夷,只剩下孤儿寡母侥幸逃脱。这种情况下,李恪不把赵国赵氏当成生死仇敌已经是难得的大度了,要是还想着承袭祖业,岂不是脑子抽了?
赵歇的本心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对李恪的咒骂并没有持续多久,等骂痛快了,他自然就住了嘴,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色:“如今可是黄昏了?”
武臣点头:“黄昏近半。”
“昨日耳君先一步去下坂农家安置落脚,可有甚消息传来?”
“今日有几个农人以相马为名送来口讯,说中尉寺在灞桥盘查甚严,耳君之意,请君侯去临近泾水处潜藏几日,待无月之夜,乘舟过水。”
“无月?”赵歇在心底盘算了片刻,“岂不是说我要在农家避十余日?”
“耳君说,廷尉在大亭盘查日紧,远不如农家安稳……”
“罢!罢!今日且算庶子得势!”赵歇气哼哼一抽袖子,抬脚就走,“今日之辱,来日后报!”
夜凉如水。
午字亭主营牲畜牛马,夜市远不如李恪去过的三亭来得热闹,但也正因为人气不旺,往来稀疏,廷尉寺除了每日一次的例行盘查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赵歇与武臣一前一后潜行在亭墙的阴影当中,行十几步,便对墙外唤两声鸟鸣。如此反复七八次,墙外终于回应了狗叫。
二人相识而笑,武臣作举,托着赵歇翻墙而过。
赵歇的年岁不小了,年届四十,又重文轻武,难免翻得狼狈了些,待他好容易落了地,武臣也半个身子跨出了亭墙,二人就听到几声铜片摩擦的刺耳厉响。
熊熊火把照亮四下,总数共有二三十枚。
赵歇大惊,压着声音斥责火光:“你等疯了么!夜举火把,若是招来廷尉怎么办!”
话才出口,他就发现了某些异样。
他的下一站是下坂农家,张耳去打前站,照理说,派来的应该也是黔首农人。可眼前的显然不是苦哈哈的黔首,他们一个个穿着深衣,手举火把,腰佩利刃,好些人的利刃边上还挂着镣铐。
他们脚底下倒是有几个农人打扮的,那些农人正跪在地上,脖子上架着剑,手脚上戴着铐,一个个看过去如丧考妣。
赵歇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那个……敢问差官戊字亭何在?我与家臣初到咸阳,在戊字亭租了客舍,一时却寻不见去路……”
廷尉们默不作声,齐齐上前一步。
脸色青白的武臣从亭墙上跳下来,锵一身抽剑,把赵歇护在身后。
赵歇难免有些感动:“臣君,大难之时,我方知你真忠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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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臣狠狠啐了一口:“君侯有所不知,那墙后头的人……更多。”
……
【华夏魔术大师兰池侯贞宝光影魔术秀实录】
【始皇帝三十五年二月,书录人,秦左庶长恪】
【楔子: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
【背景:】……
天光灿烂,李恪耳听着竹林涛涛,在书房里奋笔疾书。
公输瑾端着一些散简走进来,看李恪边写边笑的样子不由好奇:“君郎在写甚?”
“一些无用的随笔。”李恪搁下笔,笑嘻嘻吹干墨迹,把写完的简标上记号推到一边。
“随笔?”公输瑾放下托盘,随手捡起一枚来看。
然而李恪用的是简体字,还是从左自右,从上而下的横书,公输瑾竖着拿简,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明白。
“君郎写的莫非又是如昨夜氐日那般的暗语?”
李恪笑着从公输瑾手里把简抽回来,说:“随笔嘛,都是些不成形的念想,见不得人,这才用上暗记。昨日的氐日却不同,那是约定的暗号。”
“何解?”
“祭祖之仪,凡主祭者,当提前斋戒、沐浴、焚香、祷告,并于祭祖前夜之黄昏,着素服孤身入庙,守灵惫夜,以示虔诚,此乃周礼也。秦之礼法承自周礼,在祭祖之事上少有改动,所以陛下既定了十九那日祭祖,则十八日黄昏必需进入祖庙,早不得,晚不得。而宗正传书,说的便是此事。”
“氐日……黄昏入庙?”
李恪被公输瑾鼓着腮帮子苦思的样子逗得大笑,解释道:“陛下如今见不得人,祭祖之事必然隐秘,不许宫人提前传讯出来,便是宗正也不能例外。所以我们约定,十七日上书,同日便占卜定期。”
“上书……定期……”公输瑾恍然大悟,“陛下入庙定是黄昏,所以,氏、日曰昏!”
“贤妻聪慧,世间少有也。”
公输瑾皱了皱鼻翼,满脸理所当然的自的模样:“可是君郎,既然是必然之事,宗正何须赘言?”
李恪抬手刮了下公输瑾的鼻尖:“才说你聪慧怎么就想不明白。我先前就说了,陛下如今见不得人,太卜的定期我等虽能提前掌控,但陛下不见得认可,十九日,二十日,甚至更晚,谁能预料?”
“亦即是说,氏、日为时,多那一划便是期?”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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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若是陛下定了二十日呢?”
“氒(jué)日。”
“二十一日呢?”
李恪摇头一笑:“若是二十一日,宗正便不会有信传来。因为陛下贯在每旬首日服丹,而我等的首要之事,便是制止他服丹。”
公输瑾终于彻底通明了。
她靠坐到李恪身边,抬手捻起托盘上的散简递给李恪:“君郎,你要的太牢,昨夜落网了。”
“哦?”李恪眼睛一亮,赶紧看简。
简上是风舞的传书,说经过三日严查造势,三坂之地共盘查出有名有姓的反秦人士六十余人,灞桥关卡又搜出十七人。但正如李恪所料,如项氏、张良、张耳陈馀等头目均不曾露出马脚。
尤其是张良,廷尉布下天罗地网也没能找到他和盖尤的蛛丝马迹,给人的感觉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但李恪的惊蛇之举终归还是诈出了一条大鱼,此人就是赵嬴的族长赵歇。
赵歇乃旧赵的复辟领袖,名声虽说没有赵柏那么响亮,但人望更重,势力也更庞大。
此番他本藏在上坂一处言官的府邸上,李恪血饵一撒,当即就把他吓到了大亭,还慌不择路地连换了三处地方,结果被廷尉寺锁定了目标,昨日收网,与家臣武臣一网成擒。
赵歇是本次捕牢行动最大的收获,鲍白令之亲自审讯,区区两个时辰就逼问出重大的消息。
龙沙之策是范增自古书偶得,由项梁串联各处,赵歇准备物料,并请动了孔鲋通过博士署的儒官给卢举设局,使其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志得意满做了反秦势力的马前卒子……
看到这儿,李恪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自己好运呢,还是说那些遗贵们倒霉好。
可他转念又想,既然历史上本就有坑儒的事,说明这个计策最后还是被大秦的能人们识破了,他在其中的作用,只是让这件事破产得更彻底,遗贵们付出的代价更大些而已。
谁让他们主动来招惹他呢?
李恪意犹未尽地咂巴了一下嘴,对公输瑾说:“瑾儿,传钜子令,命楼烦之墨者向各地官牙通报游侠贼杀事。廷尉令之需要一个介入仙丹问题的理由,这一次,我们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