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以前说过,夷狄之辈,蛮却不愚。只是没有了华夏繁琐发达的礼义束缚,他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更纯粹,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更直接,更动物化。
他不知道韩信究竟有没有听过这番怪论,但从传回的战报看,韩信显然也是这个观点的信徒。
秦军出阵。
由养之朔方部由北而南,压入鄂托克,乌鹤敖之白于部由东向西,追赶准格尔,江隅之贺兰部一战过后就丢开了迭古的大军,像狼一样冲进伊金霍洛。
三部之将,三曲之军,有敌挠敌,无敌掠部,专注于烧、杀、抢、夺的大业,根本就不理会迭古一日三请的会战请求。
草原上一番乱糟糟的未世模样,秦军像极了打草谷的匈奴,专挑守备空虚的部落下手,而一伺得手,牛羊人口一件不留。
后方起火,反叛的部落们人心惶惶,反映到正面战场上,就是连战连败,迭古高歌猛进。
迭古很亢奋。
秦军的作派正合了他的心思,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军队本就是马匪的升级版本。
现在的情况他无比熟悉,翻译过来,就是他这个召集人召集了秦人和他一道狩猎,却又供不出让对方满意的财货。
人要留,钱无有,对方的回答简单粗暴,你不给,俺自己拿!
这才是爱憎分明的好汉呐!
迭古对自己勇猛精进的盟友很满意,一点也不在意草原的损失,因为他看得明白,秦军说到底也只有三支部队,身处在人地两生的库不齐,更是打死也不愿分兵。
聚兵而战的好处明显,掠夺部落时不必承担什么损失,也不用担心被叛逆们反咬一口,得不偿失。
聚兵而战的坏处也明显,游牧是马背上的民族,别看秦人追得欢实,但就如江隅最早的那次突袭,实际杀掉的人,灭掉的部屈指可数。
所有的情报都在迭古心里记着,秦军出阵十七日,横扫草原,难求一败,可真正被扫平的部落却只有七个。
与之相对的,在两个正面战场,忠于迭古的军队连胜九场,斩首俘虏共计三千余,在兵力和士气上,已经初步确立了胜势。
什么样的胜利会没有代价呢?
借兵而立国,这微乎其微的代价,迭古出得起!
……
大河南去……
曾几何时,库布齐身处于大河的环抱,先而北,再而东,再而南,像神女的怀抱,孕育出富饶美丽的七原,保养出游牧纵马欢歌的天堂。
那似乎是很久前的事了……
大秦修直道,秦军随即控制了向南的河段,达拉特原被这条魔鬼般的大道一分为二,准格尔原也至此与伊金霍洛、乌审二原再不接壤,成了孤立的牧民。
再接着,利欲熏心的迭古用阴谋灭亡了赫迟部与挥元部,为了取得秦人的支持,献上了整个向东的河段与半幅向北的河段。
依旧是修路,秦人紧贴着大河修筑通原道,一段在河南,由西而东,一段在河西,由北而南,在他们口中,通原大道还有一个奇奇怪怪的名字,叫护堤道。
护堤护堤,堤在何处?
准格尔斯格尔部的族长孛鲁披着鹤氅静静站在大河边,心思飘忽,不知所处。
他看不明白,既不明白秦人在草原修路的意图,又不明白近几年过于快速的变化。
十四大部已经在这片草原繁衍了好几代人,合并,分裂,放牧,抢劫,牧民的生活平安喜乐,每天每年都没有明显的改变。
可这样的生活突然就被打破了。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就是从李恪把目光投向草原开始的……
孛鲁想不通,打乱牧人平静的生活对李恪有什么好处,想不通把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国土分割出去有什么好处,更想不通扶持一个贪婪无能,只擅长阴谋诡计的懦夫对秦人有什么好处。
可李恪就是这么做了……
秦军没有在正面战场出现,却肆虐在辽阔的草原,他们的暴行让前线的勇士们无心向战,连战连败,孛鲁已经闻到了灭亡的气味。
他就要灭亡了,进无以胜,退无以和,迭古已经放出话来,想要草原重新和平,他们这几个大部的族长必须主动献上自己的头颅。
孛鲁连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只是在死之前,他至少想解开一个疑惑,秦人为什么想见他……
夜色当中,一骑骏马缓步而来,孛鲁提前听得亲随来报,五十里内都没有发现秦军的踪迹,也就是说,这个秦人信守了他的约定,是真正的单骑赴约。
孛鲁知道这个秦人,他叫韩信,在朔方部,或者说现在的河间军中,都是军师,显然是李恪的亲信随人。
三日前韩信主动来信约见,孛鲁就把地点约在了准格尔原的深处,也是最后属于草原所有的河畔所在。
孛鲁当时已经走投无路,他鬼使神差般想到了尊严,在回信中点明,只许韩信一人前来。
谁知道韩信真的来了……
韩信策马缓行,满脸微笑:“河间莫臣信,见过斯格尔部主。”
孛鲁觉得自己讨厌这个笑容。
他冷哼一声,扬起马鞭指向大河:“信君知道么?库不齐本来有三条大河,现在仍属于我们的,只剩下这一小段了。”
韩信笑容不改:“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库不齐,此地是河间郡属,再往前是北地、上、九原、云中四郡之交,再前属匈奴、义渠,总之,从未有过库不齐。”
“可我们在这里放牧百年!”
“以他国属臣之身份放牧百年,以前是,现在也是。”
孛鲁怒不可遏,恨不得撕烂韩信的脸:“那又如何?连你们的皇帝都已经许可库不齐立国,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草原人拥有这片天堂!”
韩信露出一个敷衍得不能再敷衍的愕然:“陛下准许草原立国?部主,您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依照秦律,妄言妄议可都是大罪。”
“我是亲耳听李恪宣的御令!”
“宣令?”韩信的表情越发夸张,“御令必有旨,部主可曾见过明旨?”
“那当然是……”孛鲁的声音戛然而断,他凸着眼,满脸惊恐,“这……这是阴谋?”
韩信掸了掸一路上沾的草屑,不屑说道:“部主,河间生乱,游牧不驯,将军受上令平乱,奈何屡禁不止。有人与将军言,你与伊金霍洛的拓麻部主忠谨多智,故才遣我前来向您问策。却不知,平定草原事,您可有高见?”
孛鲁咬牙切齿:“草原是草原人的草原……”
“若人人都如您这般想,赫迟挥元岂能灭族?若您真能公心不私,又何必始起战端,叫草原……乱作一团!”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
“你们自己的事?”韩信放肆大笑起来,“自库不齐有了游牧,秦军何时如今日般自在过?您说,我们是谁请进来的?”
孛鲁脸色苍白。
夜风习习,抚波河澜。
在沉默了许久后,孛鲁又开声,只是声音沙哑,宛若老了十岁:“韩将军,牧人离不开草原……”
韩信轻轻甩了甩马鞭:“部主,牧人不需要离开草原,也不需要自相残杀,只是你们……却不可能再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