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这个自称阴荷华的男子莫非就是此次天使团的副使,化名为谒者荷华的公子扶苏?
始皇帝的长公子,为人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的扶苏?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李恪皱着眉头,尽量用不失礼貌的方式来打量他。
面白无须,凤目浓眉,其瞳神采奕奕,却又不显锋芒,在英挺的鼻梁下,棱角分明的唇角正翘得爽朗。
他身高约莫七尺三四,比李恪高出一头。长发束顶,皮环铜簪,身穿黑底红衽的利落骑装,骑装之上,有银色绣线滚出的玄鸟陨卵纹,腰系黑底红绣宽幅束带,右侧配着黑授文印,左侧则张悬一把白玉坠鞘、金刻铭文的宝具长剑。
而最让李恪叹服的,是他明明是才从远处奔袭而至,更在李恪眼前连杀两人,身上却见不到半点征尘戾气的痕迹。
气度丝毫不乱,衣襟迎风轻摆,大秦公子,名不虚传!
李恪默不作声地观望许久,连带骑士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声问道:“这位乡里,我的身上……莫非有何处不妥?”
“倒不是不妥。”李恪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微笑回应,“只公子与我所知一人极像,就是不知会否认错。”
“如此巧合?”骑手好奇问道。
“我也觉得太过巧合了。”李恪试探道,“那人有个未婚的妻室,乃是墨家高徒,姓辛……名凌。”
此话一出,骑手的脸色猛就变了,说不出是尴尬还是苦笑,有些像是恶作剧被人当面揭破的小子,唯独没有半分恶意。
果然是扶苏啊!
李恪见好就收,作揖恭维:“公子武艺高强,骑术精湛,小子此次得蒙救扶,万谢。”
扶苏眼神游移,嘴上谦虚:“秦人见贼不除乃罪,我只是尽了分内,乡里莫要客气。”
“于公子或是分内,于我却是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需涌泉,如今救命之恩,如何感念都不为过的。”
“如此说来,反倒是我矫情了。”
“岂敢岂敢。”
人血染地,伏尸在旁,两人又各怀心事,一时都有些找不到话题。
幸好灰头土脸的旦撕开烟尘,呲着牙走了过来,他狼狈地捂着左眼一处淤青,在远处大呼小叫:“恪,你没事吧!”
得救了……
李恪失笑喊了一句:“刚才险些没命,不过幸得这位公子相救,化险为夷。”
“性命之危?”旦大惊失色,忙跑过来对扶苏作揖,“公子救了我弟性命,多谢!咦?”
他低头时正巧看到李恪身边伏倒的尸体,那长箭正中后脑,透颅而出。
旦不由赞叹出声:“公子真是好箭法!”
多了个人插科打诨,气氛总算不再显得尴尬了。
三人说笑,甲士们也收拾完战场,有员甲士提着旦的佩剑跑上来,凑到扶苏耳边轻声耳语。
扶苏面露欣赏之色:“不想壮士以一敌五,竟能够做到杀二伤三,真乃勇武之士!”
旦手足无措接过剑,慌忙塞回鞘里,被夸得面红耳赤。
“区区几个蟊贼流寇,我还被弄得狼狈不堪,连剑都丢了,实在当不起公子夸赞……”
“壮士连刀剑都不怕,还怕夸吗?”扶苏拊掌大笑,指着地上的尸首说道:“贼人已除,我等正好分赏。依我之见,壮士其二,我其二,我的甲士共分剩余三人,如何?”
李恪顿感眼前一亮。
大秦战乱初平,天下密布流寇,官府历来鼓励剿匪除害。像这种拦路的劫匪,民众或杀或捕都可以计入军功,除了封爵,还有黄金奖励。
譬如眼前这伙人,按照秦律当属群盗,一枚首级值十四金。
这点钱扶苏自然看不上,可他的甲士却不可能个个都是豪族勋贵。
扶苏本可以独占功劳邀买人心,李恪和旦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可他偏没有这么做,不仅公正的把旦应得的判给旦,就连自己那份也没有算在甲士们头上。
平易近人而不恃强凌弱,赏罚分明而不滥洒恩义。扶苏此人,可称君子。
不过扶苏怎么说是他的事,李恪和旦欠了救命大恩,怎么可能再要赏金,自然是连连推辞。
“公子,我与旦二人得你救助,如此才得以苟全,赏金之事万万不可再提。不过……诸位甲士枭首请赏之前,可否先让我检查一下贼人的尸体?”
扶苏闻言大感讶异,问:“你莫非认识这些贼人?”
“不认识。”李恪老实回答,“正因为不认识,我才需仔细检查,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些恰好认识的东西。”
“此言确实有理!”
李恪又是一揖拜谢,自不远处捡回长镰,转过柄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割开兽皮,袒露胸腹。
一圈看完,他回过身对着扶苏第三次作揖,没有解释,径直告辞。
“我名为恪,乃苦酒里严氏之子。公子若是有暇过来,务必让我一做东道,略偿救命之恩。如此,告辞!”
说完,他不等扶苏答应,干脆利落抬脚就走。
旦看得云里雾里,慌忙对扶苏施礼作别,追着李恪的脚步急追而去。
天阴无雨,寒风呼啸,狼藉的现场很快就只留下愕然的扶苏等人。
扶苏茫然询问左右:“莫非,他便是凌儿口中,苦酒里那个机关小子?”
给旦递剑的甲士一脸的苦笑,说:“殿下,他不过就是随口一请,您哪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扶苏苦笑:“你不懂,他一照面便猜出我的身份了。”
“此事必是殿下多虑,那小子区区一名黔首,如何知道副使的大名。”
“他知道的可不止是谒者荷华。”扶苏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一地尸首,“如今,我反倒好奇他从那些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
甲士脸上震惊莫名,喃喃说道:“他能认出殿下,莫非是六国遗贵?”
“莫要瞎猜。若我所料不错,大概是凌儿或憨夫君告诉他的。”扶苏沉声思索,“知我身份却一言不发……去查一下,看看贼人身上到底有甚殊异之处,竟能让我大秦子民不敢言语。”
“嗨!”
另一边,李恪拉车走得飞快,旦在身后穷追猛赶。
“恪,等等我!”旦迈着大步跑近,气喘吁吁问,“你到底从贼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走得如此失礼?”
“偰……”
“谢谁?那公子?”
“我是说偰字纹心!”李恪停下来,捏着车辕目露迷茫,“这件事……有些怪。”
旦勃然大怒:“有什么怪的?郑家和田典余是姻亲,田典余不方便做的事,自然会让郑家那群忠诚匿农来做!”
李恪不停地摇头:“不是这个问题……我是说,田典余为什么杀我?”
旦有些听不懂李恪的话。
李恪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分析:“贼人有两拨,前五个目标是你,乃是调虎离山之计,后两个才是主力,为我而来。这说明他们深知你我本事,显然是熟人派遣,这并无问题。后两个贼人携油举火,是为烧粮,这件事说来也没有错。问题是,其中一人怎会对我显露杀意……”
旦一脸古怪问道:“我是否该觉得奇怪?”
“此事当然奇怪!”李恪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身上有犼兽的机关设计,或许田典余还笃定我有舂米的机关设计……这可都是他立功的凭借,照理说他不舍得杀我,最不济也该把我抓走,先拷问出设计再杀才对。”
旦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问:“莫非另有他人指使?”
“不可能!”李恪摇头,“莫说田典余还没倒台,就是倒台了,他也是汜家的子弟。汜家势大,苦酒里谁敢背着他做此等事情?”
“那……或许是你猜错了?他根本就不想要机关,只想杀你?”
“若他真不想要机关,田吏奉昨日根本就没必要夜闯。身在里中,他又不敢明目张胆杀人,叫人夜闯除了打草惊蛇还有何用?”李恪喃喃自语,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越来越小,“除非……他觉得我活着对他的威胁更大,或者他已经彻底没救了,这才会不顾一切。到底有什么变故呢?”
旦听得烦躁不堪,索性撇开其他,直驱中宫:“恪,既然你确信是田典余的手段,那我们该怎么办?反击还是忍着?”
“现在不是反击的时候……若是我所料不错,田典余现在是困兽犹斗,随意出手只会招来反噬。”
“那我们就忍了?对谁也不说?”
“守口如瓶是必须的,只是忍无止境,家里人也经不起田典余这么折腾……”李恪无奈说道,“总之,先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