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是肯定不会败的。
杜挚守在关上,见不远处沙尘扬起,即令弩士整弦,让过李恪,一顿激射。
刘季军一轮扑倒二三百人,想也不想,鸣金收兵。
第八日的战局至此了结,秦军斩了四个从逆,射倒一些民兵,己方伤了个秩级千石,校尉级别的副营主,损了个千二百石,同校尉级别的卫士令……还有匹好马。
李恪算了半天,还是算不清自己究竟是亏了,还是赚了。
攻防再次回到大家都熟悉的正常状态。
此后五天,刘季军每日攻城,杀杀五百长,死死草头兵,李恪则忙着看新五百长的选拔。
五天,选了十六个……
张良的计策开始逐渐体现出效果。李恪就算能妥善解决五百长这个军职的士气问题,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令一个没有受过专业教养的屯长能如他的前任一般称职。
八月初七那天,就是因为新任的五百长指挥失误,守军在一轮箭羽下折损三百来人,伤死半数,一时空虚。
攻城之军登时便加大了攻势。
若不是杜挚历来谨慎,总有一旅作为备兵中的备兵,衣甲齐整地蹲在上城的甬道边,仅那一次,城墙就险此易主。
如此惊险的一幕吓出了李恪一头冷汗,他连夜命墨者在城后搭起一座简陋的木制备兵平台。
赖着人手充足,木料富余,在霸下龙门吊的配合下,平台五日乃成。
此物就像是为城头的守御力量加上一把保险,其宽与城同,达百丈,阔又六丈,与城间隔则是一丈。
平台可供最多七百人安坐歇息,平时的时候吊板拉起,防备流矢穿城,造成伤亡。必要时吊板降下即作渡桥,士卒可同时从全方位登城,对城上空虚进行补防。
从那以后,武关守备越发稳固。便是指挥失误的情况开始增多,也只是使伤亡略扬,而七日时那种让人心惊肉跳的大险却没有再次出现。
……
八月十五,满月晴圆。
武关攻防战进行到第二十日,五百主们换过了整整一轮有余,秦军战亡已达五千,癃及重伤也有七千六百,总折损率正式超过五成大数。
李恪不知道刘季军中战损究竟多少,但绝高的伤亡率,尤其是新任五百主们的生疏和笨拙已经令秦军士气大跌。
不得已,他开始用狴犴作为平台备军,以防出现重大险情的时候,支援不能克胜敌军。
而另一方面,位于商县的第二战场则是好消息连连。
就是墨军。
重新成为咸阳将作主事,风舞集各坊之力,在渭水上对他思索了一路的抢渡系统进行了全面测试。
这套系统由一只在底部加装复数充气皮囊的大型木筏,两套阴阳炉拉索及两岸大型龙门共同组成,依墨家命名原则,定名为超重物特种拖吊体系,白鼋(yuán)。
这是套奇怪的拖吊系统,虽有综合之实,但论及效率却远远比不上桥或浮桥。
它当然也不是一无是处,其优有二。
第一,浮筏的承载力远高于一般舟楫,经过试验后,足可承载最沉重的连山车。
第二,其大部分组件属于现成,组装便易,可以快速列装。
就因为这两个优势,奇怪的白鼋得以在本次抢渡中大放异彩,成功将墨军原计划十日的渡河计划缩短到八日半。
在那之后,季布又乘胜追进,强行将每日八个时辰的行军延长至九个时辰,仗着墨军不赖步行,以一种近乎屠杀驽马的方式,生生又抢回了一日。
有了这两日半日,本该在八月十九行抵武关的墨军将在明日提前进入商县,并直接运动到预设的,早已在八月十二就已经大体完工的第二战场进行整备。
李恪得知此事后,大营的重心开始全面向商县倾斜。
连山营,他只留下沧海护身,辎重营,除了必要的军资人手,也一应撤到紧急落成的商西新仓。
穷奇在这片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一直找不到张弦的机会,早在八月开初就被他布置到后方,以便让技艺精湛的墨家操士们参与第二战场的建设工作。
而直到昨日,在墨军辎重接连抵达,商县人手日渐充裕的大前提下,李恪才开始转运伤兵。
重伤与癃人皆退往商县,短短两日光景,营中便告萧条。偌大的营房只剩半数仍有人烟,走到哪都显出空空如野。
李恪有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原本为以防万一所准备的第二战场就快被启用了。
他的胜率能有多大呢?
他不知道。
李恪只知道他的胜率从来不握在刘季和张良手中,而在于他自己究竟能为墨军争取到多长的整备时间。
胜不在敌,胜在己!
无独有偶,往距二十里外的张良也看到了胜与败的分水岭。
那岭就在前方,胜,则秦亡,败,则当今天下再无人能挡住扶苏之秦重新崛起的强劲步伐。
张良收到了巨鹿之战的结果。
三方大争,一波三折,最后却偏是雍军棋胜一着,独吞了这鹬蚌二珍。
雍王扶苏御驾亲征,降王离,收北军,赵柏残师退入齐境,项籍黯然复归彭城。
张良为刘季解惑,认为扶苏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刺原章邯,且以其兵强马壮,赫赫王威,章邯必不能挡。
待到平定章邯后,扶苏就该转道攻伐秦地了。至于他究竟是顺路从函谷关接收李恪的胜果,还是回师大雍,由北自南重启攻伐,则得看武关一战的最终结果。
无论如何,扶苏都不会眷恋残破的赵地。
所以赵柏生机依旧。哪怕他现在看起来苟延残喘,可在扶苏离赵之后,凭他在赵地的不二声望,接收旧土,重聚赵民轻而易举,定不会就此失势。
而项籍则不然。
项籍在巨鹿杀了楚王所信重的宋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此番若胜,楚王自然不能拿他如何,可既然败了,熊心一定会要他的命。
项籍与熊心已没有共存的空间了,他之所以急着回师彭城,十有八九就是要在熊心夺他军权之前,弑君夺位,先下手为强。
刘季听出了话外之音,不解问:“我等攻秦,本就是为了封王之誓,眼下王上自身难保,我等是否该从速撤军?”
张良苦笑了一声:“沛公,我等虽不曾掺和巨鹿一战,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项籍有此一败,等于是将我等的归楚之路断尽了。”
刘季愣了愣:“项籍败了,我便不是楚臣了?”
“且听良吧……”张良摆了个请的姿势,二人一同入席就坐,“项籍败归彭城,则其与熊心唯一人可活。”
他清清嗓子:“熊诛项,则楚王威仪将达巅峰,而沛公在楚王下。届时只需一简书信,他便可收了您的兵权。乱世之中无兵无权,沛公安得活耶?”
刘季不解道:“我历忠君,王何以负我?”
“有项籍一事,熊心焉能再信外人掌兵?而且公在南阳诰封诸侯的,可问过熊心意见?”
刘季的脸噌就黑了:“那项诛熊如何?”
“项籍便是诛熊,手下兵马也不足五万,公在武关损兵虽十万,手上却仍有十六万兵。良问沛公,您若归楚,您为王耶?籍为王耶?”
“那我岂不是无路可退?”
“是,唯进!进得活,退则死!”张良一声立论,疾速言道,“熊心胜,则封王之誓仍存,公入咸阳便是秦王,不必赖楚而生。项籍胜,其惧扶苏甚于惧公,亦会保公秦王,使您与扶苏相斗,为其喘息。”
刘季咬着牙:“然扶苏势大,何以力敌?”
张良缓缓摇头:“扶苏势大,更要入秦!”
“为何?”
“武关之主,李恪也,乃大雍名将,世之军神。公伐此人,败,自不必说,若胜,则分三法。”
“哪三法?”
“逃,擒,杀!”
“李恪?”
张良重重点头:“李恪之败,结局有三。其逃,则必仓皇归雍。我等紧随其后,则秦地皆定,不敢反也。得此泼天之功,沛公必得成天下领袖,合纵而为盟主,偏安北雍岂敢造次?”
刘季大点齐头:“雍再强,亦难抗天下势!”
“我等再说俘,李恪为囚更胜于逃。沛公得李恪,便得墨助,雍失墨者,则国生乱,此消彼长之下,沛公大可徐徐说贤,便是不行,也大可囚而不杀,逼墨相投。三年五载,公据秦川而卷天下,到时候岂止是合纵之盟主,便是帝王至尊,亦唾手可得!”
刘季听得两眼放光:“我……可成帝业?”
“然!”张良一声大吼,把刘季从妄想当中惊醒出来,“恪,亦会死!”
“我不欲他死,他如何敢死?”
“这……李恪不通武艺,或没于乱军,或自戕求仁,皆可能死。到那时,沛公更是非取关中不可。”
刘季警惕地眯起眼睛:“若李恪死了,因何我还得取关中?”
“为求活。”张良一字一顿,细嚼慢咽,给予了刘季充分的消化和品味的时间。
“求……活……”
“李恪若死,扶苏将视公为大敌,墨家必以您为仇寇,到了那时,公何以归?”张良深吸一口气,突然轻声,“到了那时,公唯有以关中为饵,付予天下。天下诸强皆野心之辈,见香饵则忘生死,争相而至。雍、越、楚、齐、赵、燕、韩,七国乱战!公可领兵避至蓝田,背倚武关,既彰显无意天下之心,又坐观七国龙争虎斗,进可攻,退可守。”
刘季的脸上犹豫,挣扎,迷茫,贪婪:“一本……万利?”
张良一揖而下,直触及地:“舍一本,逐万利。良,为主公贺!”
刘季猛地一颤:“子房,你称我甚?”
“处立世之基,有立世之才,如此圣主立于前,良幸甚也。唯望主公不弃。”
“好好好!得子房助我,便是死地我亦欣往!”刘季哈哈大笑,紧紧攥住了张良手臂,“来人,传令!明日休战,将士蓄锐,待后日,尔等随我踏平武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