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天上星疏无月,四面连绵大山只能看到个轮廓。黑暗中虫吟唧唧,更添静寂,偶有几声夜枭鸣叫,惊心动魄。置身在这种环境,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高佬在部队经常野外拉练,方丽清多次随教授深入大山搞科研,对这一切似已习以为常。方丽清下巴搁在臂弯上,不停拨弄炭火,若有所思,高佬擦拭完砍山刀,将刀插回皮鞘。
“这把刀也是你从网上淘的?”我问道。
砍山刀约有一米长,厚背薄刃,刀口雪亮,高佬曾用它一刀砍断过一根手腕粗的树枝,锋利异常。刀身较寻常砍山刀长一倍有余,刀柄亦长出不少,用两手抓握绰绰有余。
高佬道:“不是。是我专门找人做的。”
我道:“看上去不错呀。这次进山,如果没有这把刀,我们恐怕寸步难行。”
高佬道:“当然了。我的东西一般都不错,而且很有用。”
我们东拉西扯,天南地北地胡侃,说得兴起,一旁的方丽清也忍不住加入进来。高佬在部队的所见所闻已很精彩,方丽清与刘教授外出考察的经历更是精彩纷呈。我博览群书,涉猎甚广,而她描述的人情风貌,地理风景,皆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真可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矣!
方丽清道:“有次在四川四姑娘山,中午我们围在一起吃东西,因为平时喜欢吃零食,那次我带了些花生去,不想因此惹来一群猴子哄抢,结果我忍痛割爱留下全部花生才脱身。”
我笑道:“那群猴子定是把你们当同类了。”
方丽清举手轻打我道:“你才是猴子呢!”忽又笑道:“不过那时我们刚从森林出来,满身泥土,确实像猴子。”
篝火熊熊,火花星散。我们低声细语,话声不大,在沉寂夜里仍传出很远很远。
方丽清环顾四周,低声道:“你们说,我们的说话会不会引来小动物?”
我道:“应该不会吧。”
高佬亦摇了摇头。
方丽清想想道:“也是。这鬼影子都没一个,怎么会有小动物。”
大山环绕下的山谷空旷旷的,只有我们几个身影在火光中左右晃动,偶有虫吟鸟鸣,更使人感到沉寂渗人。
方丽清掩嘴打了个哈欠,道:“不说了,困死了,我要睡了。”说完在旁折了些树枝铺在地上,又从裤袋取出件东西铺展开来,竟是块薄如蝉翼的防水塑料布。
我和高佬没料到她身上会有这东西,瞧得目瞪口呆。
方丽清看到我俩惊讶的表情,道:“刚下过雨不久,地面潮湿,直接睡在上面容易患风湿病,特别是女孩更要注意,所以每次出来,我都会带上防水塑料布。”边说边侧身躺下。
高佬伸个懒腰,双手互搭,将手指弄得一阵噼啪作响,端正身子盘膝坐着,垂下头,一动不动,看模样也要睡了。
我好奇道:“这样你也能睡?”
高佬道:“习惯了就行。”缓缓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本想讨论下弟弟的事情,看他们疲惫不堪的样子,只好作罢,因为就日间所掌握的情况,就算讨论也不可能有定论,只有待到天明,才能决定行止。
折了些树枝铺在地上,往火里加入几根粗柴,我也枕着背包躺下了。头上星光依稀,弯月如眉,山风刮过火焰呼呼作响。我仰望夜空,因尚怀着一丝找到弟弟的希望,白天还能与他们玩笑几句,此时安静下来,却是心绪重重,难于入眠。
弟弟现在大山何处?情况如何?如此夜里是否生起了篝火?有没有食物裹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他们陷入丛林走不出来?一行人是否平安?……家中母亲现在怎样了?是否和我一样心牵弟弟无法入眠?头晕病在二姐的照料下有否改善?……
忽而想这忽而想那,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抵挡不住日间带来的疲累,眼皮渐渐沉重,迷糊中似乎闻到股淡淡甜香在身边弥漫,如真如幻,随即睡了过去。
睡梦中,忽觉有条滑腻冰凉的东西游过颈脖,我霍然醒来,坐起身子,空气中淡淡的甜香仍在,眼前景象却让我神魂俱散——不计其数不同种类的蛇,花花绿绿围绕在火堆周围,大小不一,大的手臂儿粗,三四米长,小的只有铁丝大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蛇或盘或游,或相互交缠,嘶嘶吐着信子,看不出有毒无毒,有几条已游到我两腿上来。
我这人对蛇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不禁惊呼出声,一站而起。那几条蛇也没对我进行攻击,只是缓缓游开,依然与其它蛇围在火堆旁边。
惊呼声惊醒了方丽清,她睡的地方与火堆较近,没蛇爬到身上,爬起来睡眼惺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待看清情况后,花容失色,捂住嘴叫不出声来。
高佬也睁开了眼,一条褐色的小蛇刚爬到他膝盖,被他闪电出手捏住七寸,远远甩了出去,引起远处蛇群一阵骚乱。
火光所及之处仍有蛇不断涌来,争相游近火堆,前面的亦不停游移,蠢蠢欲前。就这样后面的不住前涌,前面的不肯后退,很快火堆周围便形成了一圈厚厚的蛇墙,翻来滚去,似是火堆里有什么东西吸引它们,却因火焰太盛,又不敢过于靠近。
我们三人背靠背,站在尽可能靠近火堆的地方,心中虽慌乱,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以免遭到蛇群攻击,唯有方丽清不停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远处的蛇仍在向前涌,蛇墙愈来愈高,有的经不住拥挤,从蛇墙上翻滚下来,落在我们脚边。我们立足范围越来越小,已渐渐站到火堆边沿,被火焰烤得热辣辣的。
方丽清急道:“你们快想想办法呀!现在有火蛇暂时不会过来,等会没火了,我们就没地立足了。“说到后面已带哭腔。
情况她不说我和高佬都知道,不过一开始便被蛇群包围,蛇群分布范围又广,根本找不到落脚处,能有什么办法?除非腋生双翼,像鸟那样飞出去。
沉稳的高佬这时也蹙起了眉头。
脚边的蛇墙层层叠叠已有半尺高,不断有经不住拥挤的蛇从上面掉下来,有几条爬到了我脚面,吓得我两腿发软,几欲瘫坐地下。方丽清站在我背后,双肩轻轻抽动,嘤嘤哭泣,显然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只有高佬一动不动,兀自镇定。
方丽清哭道:“你们想到办法没有?呜呜呜,我可不想这么死了,呜呜呜……”
我将她手轻轻握住,强抑住不让自己发抖,安慰她道:“不怕不怕,冲着你曾叫我两声姐夫份上,我不会让你死在这的。”
不料不安慰还好,安慰了她哭得更厉害。
高佬忽然道:“放心,我们不会死在这的。”
我知他肯定是有所发现才这么说,问道:“发现什么了?”
方丽清亦道:“想到出去的法子了?”
高佬道:“是的。”
方丽清迫不及待问道:“什么法子,你快点说呀!”
高佬道:“你们看这些蛇,虽然不断往前涌来,可因为有这堆火,我们暂时不会有事……”
方丽清道:“这不废话吗?如果不是它们怕火,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
我却明白了高佬的意思,问道:“你想借火脱困?”
高佬道:“正是。”
方丽清不解道:“什么借火脱困?”
我道:“情势紧急,出去后再跟你说,等会记得跟紧就行了。”说着俯首在火堆中取了根燃烧正旺的柴火,朝高佬点了点头。
高佬也捡根火把在手,对我道:“动作要快,不要停顿,给蛇群缠上,想脱身就难了。”
方丽清这时已明白我们说的“借火脱困”是什么,紧紧拉住我手臂,神情紧张。
蛇群如潮水般不停涌来,蛇墙愈积愈高,终于禁不住挤压溃倒下来,蛇群顿时躁动不已,四处游走,我们虽站在火堆旁,亦有不少蛇向这边游来,情况危急。
高佬目光四面扫了下,忽然转换个方位,一脚踢向火堆。我和高佬抽走两根柴火,篝火火势稍弱,但经长时间燃烧,堆积不少火炭,高佬一脚下去,火星漫天飞舞,通红的火炭烟花般散落,蛇群纷纷躲避。火炭散落的方向,正是蛇最少的地方。
高佬握住方丽清另一只手,沉声道:“走!”我们不敢迟疑,往外便走。
火炭散落有五六米范围,除了些被火烫伤行动较慢的蛇还在,其余的蛇已经游开避于一旁。为避免遭到受伤的蛇垂死攻击,我们落脚时尽量避开它们,一路踮着脚尖行走,犹如刀尖上跳芭蕾,尽管惊险,彼此相互搀扶照顾,亦还无事。
五六米后已在蛇墙之外,虽仍有蛇络绎不绝从黑暗中游来,已是稀稀落落,不似先前密集,我们轻而易举走出包围,到了一处峭岩前。
高佬手上火把火光渐弱,终于熄灭,只剩下光秃秃一根在手。我手上那根似乎含有树脂之类的助燃物,火焰非但不减,反而噼里啪啦有愈燃愈旺之势。
高佬将手中半截柴干扔掉,看着峭岩道:“刚才只顾往蛇少的方向走,忘了这边是岩壁了。”
我道:“这里没蛇,沿峭岩走一段路,也一样能离开。”
方丽清鼻子微微抽动了几下,似是闻到什么东西似的。
我问道:“怎么了?”
方丽清疑惑道:“怎么这里也有股甜香味?”
我道:“是不是股麝香般,若有若无淡淡的味儿?”
方丽清颔首道:“嗯”。
高佬道:“这味儿你们也闻到了?”
我道:“在睡前我就闻到了,只是当时迷迷糊糊的没留意。怎么?难道这与我们被蛇群围困有关?”
高佬耸耸肩表示不清楚。
方丽清道:“我也不确定有没关系,只是刚才醒来闻到这味儿,现在又闻到,觉得有点奇怪。”
三人再不说话,一切复归沉寂,不知是夜深抑或什么原因,偌大山谷除了我手中火把油脂爆出噼啪之声,再无其它声息,仿佛时空被瞬间定格,所有一切都停止了,而这种异乎寻常的沉寂,更令人感到不安。
方丽清紧挨着我,身体微微发抖,双唇紧咬,眼中满是紧张与不安。
我问道:“没事儿吧?”
方丽清颤声道:“我总觉得事情好像还没结束。”
我微皱眉头道:“何以这么说?”
方丽清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种感觉,也许是我太紧张了。”
我和高佬相视一眼,眼里蒙上层阴影。女人第六感虽不可全信,但有时却准得可怕,进山前方丽清就说过我们此行可能有事发生,当时高佬还说她过于敏感,可进山后遇两头蛇,遭山蚂蝗俯身,被毒蜂攻击,险因山洪葬身山谷,后又被蛇群包围,种种遭遇都说明她的预感是对的。
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这不安全,我们快走吧,这环境说真的,处久了,我也感到心里发毛。”说着举起火把往一侧移去。
方丽清紧紧拉着我的手,唯恐落后了半步。
高佬忽然伸手按住我肩膀,面色凝重道:“走不了了。”
我和方丽清一惊止步,果然听到不远处草丛传来悉悉索索声响,有东西迅速向这边而来,限于火把火光太弱不能及远,什么也没看到,这种明知有危险而又看不到的处境,更是令人恐惧。
方丽清死死抓住我手臂,全身颤抖道:“是,是龙涎香木。”
我不解道:“龙涎香木!什么龙涎香木?”
方丽清道:“那是种濒临绝迹的珍惜植物,真正的树我没见过,只从书上看到过一回,这种树死后树干蕴含丰富油脂,点燃后散发的香味会吸引方圆几公里的蛇……”话未说完,忽然满脸惊恐看向我手中的火把,声嘶力竭叫道:“快,快把火把扔掉,扔得越远越好。”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回事,赶紧用力把火把扔出,火把带着火焰在夜空划了道弧线落在七八米外。我们身边的空间迅即黑暗下来,与漆黑夜色溶为一体,近在咫尺的高佬和方丽清也只能见到个模糊身影。
前面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但随着火把落地已不再靠前,只是围在燃烧的火把四周。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此时终于稍为放松下来,身旁的方丽清亦如释重负,轻吁一声,抓着我的手慢慢放开。看情况我们算是暂时无事了。
我道:“小小一根树枝,没想到弄出这么多事,幸好小清发现及时,要不我们又要陷入蛇海了。”
黑暗中“啪”一声响,一道亮光直射夜空,身边突然亮堂起来,却是高佬自背包取出手电筒打开了。
借着电筒亮光,看清地形,我不由又倒吸了口凉气。这地方竟也是个如杯子般的“U”状半环形之地,三面悬崖,我们所在位置,就在杯子的底部,火把落的地方恰好在杯口,此时蛇群团团把火把围住,堵塞了整个出口,我们又一次被蛇困住了。
方丽清咀丧道:“脱了蛇群包围以为安全了,不想还是走不出去。”
我也感气馁,但仍安慰她道:“不过比方才好多了,只要我们老实呆在这,至少不用看着蛇在脚边爬来爬去,担惊受怕了。”
高佬不做声,打着手电筒四周寻觅出路,不过只过片刻,他亦泄气了,关掉手电筒道:“看来只能等火把烧完蛇群散去了。“
火把燃烧的火焰在不远处不停跳跃,丝毫没有熄灭的征兆,而整根火把约有半米长,等到天亮怕也未必燃烧完。
火把四周悉索声不断,其中夹杂着蛇吐信子发出的嘶嘶声,火光太弱,现场情况隔着七八米距离我们无法看到,但旁边杂草纷纷相继被压倒,蛇群聚集数量绝不比包围火堆时少。
站在黑暗中,蛇群虽没有围攻我们,可近距离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蛇群,我的心始终放不下来,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为放松紧张心情,缓和气氛,我对方丽清道:“在四姑娘山,你携带花生遭猴子哄抢,现在我烧一根干柴,引来蛇群包围,看来我俩都挺有动物缘的。”
方丽清叹道:“上次舍弃花生还能脱困,可是这次就是把所有东西留下,也脱不了身呀。”
高佬道:“小清姑娘,刚才你说的龙涎香木是怎么回事?世上真有这种树吗?”
方丽清道:“据明末清初无名氏《异树奇观》记载,龙涎香木为单茎树体,叶子与桉树相似,较桉叶小,叶面有白色斑纹,枯死后树体蕴含的油脂经燃烧散发的香味能吸引几公里范围的蛇,并使蛇丧失攻击力,变得温顺,古人训蛇多用这种树,但因为《异树奇观》并非严谨的学术古典,乃个人撰写类似奇闻怪事的日记体书籍,所以近代学术界有关世上有没这种树一直争论不休,直到80年代初期,朱之明教授在贵州苗寨发现了实体树,目睹了苗人燃烧这种树聚集蛇群设万蛇祭坛,才证实世上确有这种树存在,结束争论。”
高佬道:“哦——,怪不得被蛇群包围时,我几次踩到蛇都没被它们攻击,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一直还纳闷呢!”
我道:“早知它们不攻击人,我就不用害怕了,害得我当时双腿发软,差点瘫坐地上出洋相。”
方丽清道:“其实醒来后闻到那股甜香味,看到那情形,我就有点怀疑了,只是当时紧张慌乱,这种树又是濒临灭绝的树种,自己没见过,所以没有确定。唉!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切一小块回去,肯定是这次考察的一大收获。”
“你还真是个认真的科学家,这时不想如何脱困,还想着科研。”我们此次为寻找迷失在山里的弟弟及刘教授一行,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几次差点丢掉性命,此时没找到一丝一毫有关他们的踪迹,她就想着科研的事,我忍不住揶揄了她一句。
方丽清听出我语气有异,忙道:“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说说而已。”
夜里看不清彼此表情,但随后两人不再说话,气氛明显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