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柽回府,给自家煮上一壶茶,坐在院内的树荫下边喝边想。
蒋猷是道君皇帝的喉舌,身为吏部天官,这种慰军的事情用得着他来吗?
就算当年的河湟之战,开疆拓土这种事情,朝上也没派一名尚书前去慰军吧?何况是吏部天官!
虽说王庆难平,朝廷费时费力绞尽脑汁,但终归只是贼寇,不是边疆那种敌国之战。
就算官家重视,朝廷重视,可慰军又不是打仗,派一名侍郎学士过来就已是最高的规格了,甚至派一名宦官来都没有毛病,至于吏部天官亲率一众官员前来吗?
这已经不是重视了,派蒋猷这种级别的官员来,有些过了!
尤其是蒋!
这还算慰军吗?这是来监察的吧,还不如直接派御史中丞来呢!
下面的人看不清楚这些正常,但赵柽心中却透彻的很。
宗泽久在河北山东边境为官,对朝上的事情不算了解,不知蒋猷是哪种人,而且宗泽本身性子率直,属于文人武风那种,想的自然是有胜当赏,战败当罚,这种朝堂上的弯绕,他一时半刻是想不通的。
而下面诸将不是西军的,就是虽身在京畿却没资格上朝的,所以对朝堂更是两眼一抹黑,不识其中险恶。
赵柽坐在树荫下,轻轻喝了一口茶。
自家入朝为官已有两年多,虽然期间也惹下些事情,但总的来看还算未伤大雅,功大于过,与道君皇帝之间,也说得上是父慈子孝,未有什么隔阂。
本来想着这种情况还能再维持几年,没料想道君皇帝却是忍不住了。
帝王心术,除了极个别之外,在其眼中子女与大臣并无分别。
甚至对于子女的防范,更要重过大臣。
赵柽轻叹了口气,谁让他带兵呢,谁让他还打了胜仗呢!
可是派自家来打仗的是道君皇帝,打胜了派人监察的又是道君皇帝,你这是不是有点太急躁了?
虽然说这监察披着慰军的喜庆外衣,最大程度地保了双方颜面,让这边诸将也觉察不出什么,甚至大概也想着能瞒过他,毕竟一切看起来那般冠冕堂皇。
可监察就是监察,这是往好听了去讲,不好听的那就是找毛病来了。
找毛病这种事,说有就有,说无就无,虽然他是亲王身份,蒋猷没什么证据不敢乱说,可道君皇帝终究还是出手了。
赵柽放下茶碗,望向树上,树上有一只黄羽红尾的鸟儿,正在叽叽喳喳乱叫,叫得难听,浑没有画眉百灵之类的歌喉,他顿时感到无趣极了。
接什么旨,慰什么军,统统滚吧。
既然道君皇帝出招了,那他接着就是,不但接着,还要还招。
赵柽此时心很累,难道做相亲相爱一家人不好吗?非要像朝堂一般,皇帝和大臣你来我往的彼此算计,表面却还要客客气气,君臣和睦,实际上心中相互提防。
而身为皇子,一但陷入这种算计当中,是要比皇帝和大臣之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太子赵桓就在这种算计当中,只是一直都处在下风,道君皇帝不看好赵桓,总想找赵桓的过失废掉这个太子。
现在他有了军功,和以往自不一样,便也开始彼此算计。
赵柽不出城去接旨,其实就已经在还招了。
我平叛了,我立功了,我受伤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干了成不成?
你也别监察我了,我不干了,眼下庐州城不但有禁军将领,更有西军将领,一时半刻他们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时间长了,事情传出去了,谁还不明白?
对自己的儿子尚且这样,况乎他人?
你道君皇帝不是个好大喜功,又要面子的吗?
就让诸军看看,你连自家儿子都相信不下,谁还会疲心卖命?尤其这种事情传到西军之中。
要知道,大宋皇帝对西军统帅的一些要求有时并非那么有用,大宋皇帝的权利确实集中,但那可不是指对西军统帅去说。
西军统帅大抵是忠心的,但在军事上都有自己的看法,有时固执己见,就是商量都商量不通。
就比如说方腊之战,道君皇帝就没能说动种师道和他兄弟种师中前去出征。
当时种师道给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得坐镇陕西诸路,镇压西夏,不能离开。
为了排除可能遇到的障碍,道君皇帝也不愿采用生硬的方式,由朝廷下达强旨,强迫种师道去打方腊。
商量不通,又没说辞反驳种师道给出的理由,最后道君皇帝只好任命童贯挂帅,点西军兵马诸将,去打方腊。
与各地不同,朝堂上和西军的关系从来都很微妙,从太宗北伐失败就已开始。
这与对待普通武官武将不同,西军的统帅其实全都是文官。
种家,折家,姚家,刘家,高家……这些将门名为将门,事实上统帅一方的门中大佬都是文官。
各路经略安抚,各州知州,包括军中一些大将,名为第几将,实际上面还有个官职,是文官。
例如折彦质,就是崇宁时的进士出身,他本身就是文官,但一直挑着武职,还有那些被招进京的将门子弟,实际上再回西军,都变成了文官。
皇帝对西军这些人,和对普通的武官不同。
如果现在庐州军中没有刘家人,折家人,姚家人,赵柽也不会直接摆烂,摆给谁看?都是京畿禁军自家部下,摆给他们看没用处啊。
他就是要给西军的人看!
看看吧,还父子呢,打了胜仗反而派人来监察,那好啊,父皇你不是最好面子吗?
现在面子没有,里子也没有,爱咋咋地。
赵柽这边喝茶,城门那边宗泽率人迎接蒋猷,虽然礼节上什么都不缺,但别扭啊,这事儿实在是太别扭了。
蒋猷也别扭,他根本就不想接这趟差事,道君皇帝什么意思不说他都明白,这可绝对不是个好差事。
赵柽是什么人?不说身份地位,那可是翻脸不认人的主,如今又打了胜仗,扳回了朝廷的颜面,结果看见他来,没察觉意图还罢,若是想明白了,会给他好脸子看吗?
想想都不会啊!
他确实有直声,看不惯就敢怼,可那都是在替官家说话,官家自然要保持儒雅,有些不满的话要借着他的嘴说出来,他说和御史台那帮人说不一样,那些人只要说了就等于参对方,他说了则是警告对方。
蒋猷这一路之上都没好脸色,本来带出的那批官员还有些不解,这等大喜事怎么蒋大人还有些不高兴呢?可此刻在城门前居然没看到赵柽前来迎接,有那脑筋聪慧的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官员个个低头,也浑然没有了之前的兴高采烈,此种事情他们可掺和不起,不说双方的官职压都能压死他们,就说这已经算是皇帝一半的家事了,也不是他们能掺和的,想都不想,看都不看,站在城前噤若寒蝉。
一套迎接仪式走完,便过了半个时辰,再宣读制旨,将犒赏的东西交付庐州军中,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
事情完毕,宗泽看着蒋猷一副谁都欠他钱的别扭表情,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还请尚书大人入城安歇。”
蒋猷瞅他一眼,道:“安什么歇,王爷受伤未愈,本官又哪里有心思安歇,还不赶快带路,本官前去探视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