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
数朝京会,史之名都,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自六朝始,从金陵到建康再到江宁,这座长江旁的巍巍大城,不仅是江南最雄城,甚至曾一度成为过天下第一大城。
从楚威王于石头城筑金陵邑,到孙权建都,到衣冠南渡,六朝金粉,聚古来兴衰之事,曰天下繁盛文枢。
即便是在如今的大宋,东京庞大无堪,无论城池人口,还是规模都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但江宁也是只差于东京的存在,旁城无法相比。
赵柽此刻正坐在秦淮河的画舫之上,他身前摆了一张精巧的檀木小桌,上面有一壶酒,几色糕点,他慢慢地饮酒,慢慢地吃着点心,细品着前方歌伎唱的清水调子。
昨日他检视了一圈江宁城防,哪怕护城河后方,都加挖两条壕沟,各种拒马、鹿角、蒺藜、荆刺,几乎遍布城下,甚至水门处也各增了木栅铁闸。
至于城头之上,除了寻常的滚木擂石,青油石灰外,更是不缺重器。
江宁这种城池,自古至今,历朝历代积攒的守城防器无数,就算是赵柽查视之时都不由被震惊了一下,估计除了东京开封府,任何别处城池都没有如此之多的防器。
而且有一些东西根本不是本朝所有,也不知都是哪一个朝代留下,甚至连名都叫不出。
赵柽震惊过后,便是沉默,这江宁备下的许许多多东西根本都没用过,因为作为古来多朝的都城,很多时候敌军打到了此处,便也就宣告河山破碎,大厦将倾了。
不少朝国都是直接降了,所有的准备都没有派上用场。
除了这些防器之外,本朝的各种重弩,重砲亦是极多。
四城十三门之上,各都准备了床子弩和大型手弩,另外还有重砲。
这个砲不是火炮,历史上最早的火炮是南宋时才出现,明时才大举应用。
眼下这个砲,乃是特殊的投石机,极尽机扩杠杆之精妙,可以将石头打出很远,居高临下之时,威力更大。
江宁城人口仅次东京,绝对不缺守城的力量,而且作为江南最大城,军政中心之地,粮草更是无计其数,水源也绝对不缺。
江宁是曾经的王城,与东京一样,有着内外城之分,如今又做了充分准备,赵柽绝对不信这种城池会在短时间被攻破。
其实东京也一样,想要从外打破是极其难的,不说这种王都,就算是一些要塞重镇,只要指挥得当,那么短时间破城都基本不可能。
后世金兵南下之时,王禀熬守太原,足足守了二百五十余日,若不是城中断粮,还能继续守下去。
可见这种城池倘若简单破掉,都是内里出现问题,或者从内部首先瓦解了,不然哪能就随便丢失。
只是……
赵柽饮了一杯酒,听着歌伎清水歌调心中暗想,方腊在外面倒是痛快好杀,说不得已攒下金银无数,自家坐镇这江宁繁华之地,却只能望之兴叹,若不配合方腊一起杀杀,总感觉有些不太合适。
可江宁平静,要如何杀?
江宁和杭州都是江南士族云集之所,方腊杀了杭州,他怎么也要杀杀江宁。
当时杭州的许多人可都是跑来了江宁,如今江宁的各方豪族世家汇集,倘真杀起来,可要比杭州过瘾得多。
但,眼下真的没有借口打杀,寻常借口朝廷不行,他也不行,只有趁乱,兵荒马乱才杀得,不过方腊这圣公居然去打苏州,不来打江宁,也实在是让他内心不解。
赵柽叹了口气,再饮一杯酒。
整个城防事宜他都交给了王禀,他给王禀要来了两淮宣抚司都统制的职务,名义上是和西军都统制刘延庆平级的。
带来的几个人里,若说谁对朝廷最忠心,那肯定是王禀无疑。
按照正常的轨迹发展下去,征讨方腊后没过多久,童贯便率领西军疲劳之师前往北方配合女真攻辽,王禀随去出征,接着十几万大军败于白沟。
随后宣和七年,女真攻宋,童贯弃太原还京,撇下王禀为兵马副都总管,统领宣抚司兵守太原,靖康元年九月,守太原二百五十余日,军民断粮,城池陷落,王禀犹率疲兵巷战,身中数十枪后,投河而亡。
这绝对是大宋一等一的忠臣,是大宋武将标榜青史的典范,所谓后来的中兴四将,南宋七王,不说功过成就,单论这份家国忠义,除了少数三两个之外,剩下的未必就及得上王禀。
将守城事宜交给王禀,赵柽是一万个放心,不过可惜的是王禀忠于的是朝廷,而不是他秦王。
剩下的姚平仲和卢俊义自然是忠于他的,姚平仲上了贼船,彻底绑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卢俊义也没的说,乃真大师兄也。
至于折可存这个人却不好讲了,虽然在军事方面有天才,但毕竟他死的较早,后来折可求被金兵用家眷威胁投降时,他已经去世了。
赵柽不知不觉间把一壶酒全部喝光,看着前方歌伎,淡淡地道:“唱泊秦淮!”
站在一旁的姚平仲顿时嘴巴一咧,心说王爷,此刻唱这个不太合适吧?
前方歌伎也是个个大惊,太平时候唱唱这首倒还好,如今江南大乱,怎么能唱这词呢?
但没人敢反对,也没人敢劝说,歌伎们脸色苍白地唱起了这首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听完之后,赵柽冷笑一声,令画舫靠岸,随后起身负手上岸。
只是几个时辰之后,秦王在画舫之上的一切事情,甚至包括其间种种表情动作,便落在纸张字面,摆放到了此刻江宁各大士族族长的案头桌上……
夜色渐渐垂幕,赵柽在宣抚司内给道君皇帝写奏折,他的折子可以直接走侍卫亲军司,不经中书门下,能直递宫中。
折子上自然是夸大江南乱象,什么尸横遍野,饿殍载道,哀鸿千里,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总之,怎么悲惨怎么写,怎么吓人怎么写。
越严重越好!
就是要吓道君皇帝个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夜晚难寐。
他知道童贯和赵楷也会这样写,甚至可能比他写的还可怕,大家无论朝上怎么不和,但在吓唬皇帝这事儿上却肯定会无比默契。
初出事之时须瞒着藏着,到来之时须唬大其词,平事之后要说辛苦艰难。
自古以来做官皆如此,只是瞒着椅子上那位,或许有些精明的心中也知道臣子骗他、吓他,但此乃是阳谋,只要最后胜利了,椅子上这位也是没辙。
他写到最后,笔锋一转,言道郓王领兵驻去了江西洪州,整个江南东路都空给了贼军,长江天险彼岸无人镇守,一但贼军占据长江南岸,甚或打过长江,兵锋便会直指京畿,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事急从权,带兵南渡,驻扎江宁,誓要将贼军阻在长江以南,不得踏过江水半步。
写完之后,赵柽吹干墨迹,笑了笑,赵楷肯定会上奏折弹劾他跑到江宁去权兵事,他就稍微解释一下,这是为了大宋,为了朝廷着想,不然你郓王不守江东,方腊打过长江,再打去京畿,你郓王的罪过可就大了。
就在他放下笔后,外面张宪忽然来报,说江宁城外有人叫门。
这个时辰,江宁的城门刚刚关闭,而张宪一直在王禀手下,就直接住去了城头,不过能让张宪过来询问的,肯定这叫城之人非同寻常。
“王爷,是杜壆过来了,正在城下!”张宪道。
赵柽闻言顿时大喜,当日他潜进王庆军中后,与杜壆交好,后来宗泽设计生擒了杜壆,平定王庆后他本想就地招揽,但杜壆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投降,赵柽就放了杜壆离开。
这次出征之前,他琢磨手下实在是缺少大将,就让人给杜壆送了封信,包括山东武松那边,让两人过来帮忙。
武松那里因为一直在照顾武大,武大被西门庆踹出了暗伤,怕是一生难好,也做不得工,需要有人照料在旁,所以没过来麾下。
赵柽此刻听了张宪报告,便下令放杜壆入城,带来司内。
杜壆武艺高强,尤其马战,可说和卢俊义不相上下,方腊手下虽然高手众多,但马上长兵的争斗,并没有谁能超过卢俊义和杜壆的。
统兵打仗,马战的重要性远远高过步战,马战高手就是战场上的一面旗子,冲锋陷阵,军前斗将,可以视为两军交战的标志,高强者可以鼓舞士气,引导战争走向胜利。
虽然已知方腊那边的汪老佛和陈箍桶是宗师,但即便宗师,单打独斗能胜过杜壆,但真正到战阵之内,马上交战,作用不一定比杜壆和卢俊义强,甚可能还不如他二人。
这就是个人武力和战场大势的区别。
半晌之后,张宪引杜壆前来,还未进门赵柽便迎了过去,拉着杜壆的手道:“垄坚可真是想煞本王了,这次来了莫再离开,就算想走本王也定然不允。”
杜壆生得丑陋凶猛,但脸皮却极薄,一看赵柽如此礼贤下士,不由大脸涨得通红,忙“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杜壆谢王爷知遇之恩,活命之情,恨不能肝脑涂地报答。”
赵柽把他拽起来,让张宪搬过椅子,各自坐下聊了会儿家常,便让人准备好酒宴,直喝到月上柳梢后方自罢休。
又过一日,武松也来,赵柽再次摆酒接风,武松与杜壆不同,并没有之前的对立之事,从去东京打擂开始,赵柽都是一步步施以恩惠,尤其在武大之事上,可以说赵柽救了武大的性命,虽然武松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赵柽怎么知道那药不能喝,但并不耽误他一颗效死之心。
赵柽握着武松的手,观看他坚毅果敢的面容,摇头道:“二郎啊,这次平完贼寇,就将乃兄接去东京吧,在本王身边总好过山东无人提携照顾。”
武松倒头便拜:“全听王爷吩咐。”
赵柽扶他起来:“如此甚好,甚好!”
转眼又过了两天,赵柽忽然接到自南面宣州而来的紧急军情,一看之下不由神色大变。
战报写的分明,竟是发现了方腊贼军正在歙州集结,有向宣州方向而来的意图。
本来宣州以为是歙州驻扎的贼军打算骚扰,后来发现不对,竟是黑压压不知多少军兵,恐怕数万都有,这才急忙往江宁送信。
赵柽拿着战报脸色变幻不定,方腊主力在苏州与童贯胶着,断然不可能说跑就跑过来,就是路线也不对。
而歙州里面顶多也就驻着几千贼兵,战报上说恐有数万之多,那就不可能是歙州原本的贼军,可除了这些,还哪里来人?
赵柽心中思索,难道是南下的方七佛回返?可他回返不去苏州支援方腊,却跑来这边干什么……莫非想要攻击江宁,抢占长江天险不成?
赵柽深深吸了口气,这却是极有可能,从战报上看除了方七佛的南路大军,旁人不可能有如此多兵马,而宣州后方就是江宁,方七佛直奔宣州,目的不言而喻,就是想要进攻江宁!
赵柽想到此处微微眯眼,心中有些兴奋起来,来吧,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来!
就算方七佛兵马再多,想要打下江宁也绝无可能,何况贼军里有不少都是平民百姓,并无太大战力。
而他却可以借此来干一件大事,一件天大的事情!
坐在椅子上沉吟半晌,赵柽唤来了姚平仲,然后让姚平仲将门关好,淡淡问道:“姚旗使,最近可读经义,可拜明尊?”
姚平仲闻言顿时一愣,心说王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眼下就是带兵来打中原明教的,还读什么经义,拜什么明尊啊,就算是想拜,江宁城也得有明尊像才行啊。
他摇着脑袋道:“属下……没有。”
赵柽皱眉道:“这就不好了,你身为圣教掌旗使,怎可不读经义拜明尊呢,你不虔诚啊!”
“啊?!”姚平仲心想这要咋虔诚啊,那边打着,这边还拜,说这是虔诚也没人信啊,就算明尊他老人家知道了也不会相信啊。
赵柽道:“是身边没有明尊的圣像吧?这个好办,庐州你也见过圣像模样,最不济绿柳庄里还有一尊,虽然仿得不太像,但你也是常见,照着去做几个不难吧?”
姚平仲搔了搔头,什么叫照着去做几个……王爷你这都不是不虔诚了,是大不敬啊,他忙道:“不难,不难。”
赵柽点头:“这次从东京出来,下面的教徒带过多少?”
姚平仲道:“除了留几个人守着庄子,能带的几乎都带过来了,眼下军中大概有七八百人模样。”
赵柽想了想,七八百人已经足够了,本来东京共有千来人教徒,但剩下都是殿前司那边的,没法带到自家军中。
他道:“姚旗使,本王有一件大事与你去办!”
姚平仲纳闷道:“王爷何事吩咐?”
赵柽微微一笑:“做好了明尊像,你就……”
片刻之后,姚平仲瞪着一双大眼,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饶是他胆大包天,此刻也差点一屁股坐去地上。
“姚旗使可记住了?”赵柽眯眼问道。
“记住了,记住了。”姚平仲点头如小鸡吃米,能不记住吗?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啊,这可是要震动天下的啊!
“记住了就出去准备吧!”赵柽点头道:“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不要想着什么半夜骑骡子跑路之事。”
姚平仲垮着脸心想,这怎么总想着他要跑路呢,他虽然在关中老家养了匹小青骡,可并没有带来京城啊,何况王爷又是从哪里知道他养骡子的?
“属下省得!”他此刻出了一身冷汗,实在是赵柽所说之事太过惊人。
赵柽摆了摆手,看着姚平仲走出门外,又是一阵沉思。
第二日,宣州方面再次传来军报,这次确定了来军乃是方七佛的队伍,至于人数约莫有十几万之众,宣州知州言恐难抵御,请求江宁支援。
赵柽给他回复,命其将宣州城内的军队全部撤离,放弃此城,但却没让他往来江宁,而是命他带兵前去太平州,与太平州合军固守。
至于江宁,在接到宣州军报的同时,赵柽便下了一道死令,关闭江宁四城十三门,就连水门都一齐闭上。
不许任何人进入,也不许任何人出城!
若有违令,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