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八月初光景,桂花香飘,馨芳满东京。
一场空前盛大的凯旋仪式在南薰门外举行,两个时辰后,赵柽进城。
先回了王府,安顿好一切,下午入宫。
五马驾车,直上御街,金枪兵开道,长刀兵紧跟,两旁斧钺仪仗高唱回避,百名赤披风枣红马侍卫末尾相随。
不似以往走皇城东门,而是直去正南宣德门,穿阶过殿,来到延福宫前。
赵柽背着双手,抬头看延福宫匾额,两名小宦官急忙跑过来相迎。
进去不多远,张迪又来,满脸堆笑,口中念念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剿灭乱贼,立下不世功勋。”
赵柽点了点头:“小事耳,何足道哉。”
边说边至延福殿前,此处乃延福宫主殿,五门十扇,紫檀框棂,张迪快步进里通报,片刻出来:“王爷,官家宣觐。”
赵柽笑了笑,张迪毕恭毕敬把扶着门扇,他轻掸了袍上灰尘,迈四方步走进。
殿内中间地上铺猩红毯子,是真正猩红,用百只猩猩血漂染的颜色。
《礼记》中记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
这个时候的九州天下,还是有猩猩存在的,但就因猩猩血色鲜红华丽,可近贵物,所以慢慢被捕杀一空,后世不存。
红毯两侧,各有一只巨大兽炉熏香,沉木在里幽幽散发气息,让人头脑清爽,精神倍增。
赵柽走上前去,就看道君皇帝坐在御书案后,手上正忙着什么,似没注意他的到来。
可赵柽何等目力,瞅了瞅便发现,道君皇帝不过是把左边的砚台拿了右面,右面的笔洗倒腾左边,一支山河毫则左右都不是,最后却伸手摸向旁边的小酒盅。
这是瞎倒腾什么呢?他不说话,道君皇帝也不说话,依旧在那里倒来倒去,装作不知他来。
赵柽抿抿嘴唇,两人就这么耗着,最后有宫女进门送小橘红,道君皇帝只得抬头,目光落在赵柽身上。
赵柽急忙礼道:“啊,爹爹!”
道君皇帝喉头滚了滚:“二哥儿,回来了?”
赵柽眉梢微扬:“是爹爹,孩儿回来了!”
道君皇帝……
两人大眼瞪小眼,此刻不觉有些尴尬。
赵柽所立的功劳实在太大,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但总也要有个说法,道君皇帝内心烦愁。
赵柽也不知说什么好,童贯平叛,他和赵楷坐镇两翼,他击溃了贼军其中一路,又收复了杭州,然后于杭州再大败方腊,接着识破方腊假死阴谋追杀海外,不但杀死方腊,连方七佛、吕师囊,这贼军中真正的二三号人物也都栽于他手。
童贯、赵楷剿匪剿了个寂寞,哪怕杀得贼军再多,但贼酋却不是陷在他们之手。
当日道君皇帝在金殿许诺,擒杀贼军各级将官,都有递增的封赏,但如今要怎么封,怎么赏?
道君皇帝干咳了一声,给自家斟了盅小橘红,一饮而尽。
“爹爹!”赵柽开口:“孩儿给爹爹带回一份礼物。”
“噢?”道君皇帝端着酒杯:“吾儿除了献上贼酋方腊首级,还有别的礼物?”
赵柽笑了笑:“孩儿给爹爹带回一百万两白银,金珠玉器十大箱,还有江南苏杭一带土地园子商铺的地契若干。”
道君皇帝闻言手立刻一抖,酒杯都差点掉了,他双目隐隐放光,竟然是钱!他眼下最缺的是什么?不就是钱吗!
这两年打田虎,打王庆,国库几乎打空了,就是艮岳都没钱继续填充修整,打方腊可是将所有的库底都划拉出来,才勉强供上粮草等物,至于之前许诺的一些赏赐都不知道拿什么去给,总不能都换成官职吧?升官却也是要加俸的!
“一百万两白银,十大箱子珠宝吗?”道君皇帝咂咂嘴,顿觉舒心。
这简直就是及时雨,看来派老二去江南是对的,老二不但打仗在行,就是这搜刮……不不,就是这生财也是有道啊,不像三哥儿,前几天灰溜溜从河北回朝,连一贯大钱都没送过来,实在让人失望!
“是,爹爹!”赵柽道:“那些地契也值不少银钱,爹爹愿意留下充进皇室也好,愿意卖掉变现金银也罢。”
“好,好!”道君皇帝刚要夸奖几句,忽然心中狐疑起来,就算这老二再生财有道,一些浮财不说,可这土地园子商铺的地契都是从哪里来的?
不会是那些被杀士族家里的吧?那些东西可是不好动的,人被贼军杀了谁都无可奈何,但这些土地什么可是不会变换姓氏的,毕竟那些士族在朝中还有子弟为官,并没有死尽。
“二哥儿,何来这些财物?莫非是江南士族……”
赵柽就知道君皇帝有此一问,此刻一摊双手,笑道:“爹爹,孩儿把朱勔杀了!”
他与童贯杀朱勔这件事并没有上折奏报,就是怕朝中议论起来,节外生枝,所以要亲口与道君皇帝叙说。
“啊?”道君皇帝闻言一愣,脸色微微有些不愉地道:“你,你杀朱勔做甚?”
朱勔还是很得他心思的,而且这么多年办事不遗余力,他这边想要什么奇异的花草湖石,朱勔那边都能挖空心思给弄来运送进京,就这点别人谁也代替不了。
“唉唉……”赵柽叹气道:“孩儿也是不得不杀啊,这朱勔他想要造反!”
造反?一听到造反二字,道君皇帝不由身体一抖,他现在最怕听到这个词,这两年来造反都接上了,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险些要去他半条命。
“朱……朱勔造反?”道君皇帝脸色难看地道。
“正是!”赵柽声音朗朗道:“那朱勔家中豢养甲人死士,处处逾制不说,他儿子朱汝礼,身为白身,居然披甲带兵,造反行径众人目睹,而且……江南应奉局有个绰号,不知爹爹听说过没有?”
“什么绰号?”道君皇帝心中寻思,这披甲带兵怕不是事出有因,毕竟苏州也被贼酋围困,朱家人原本就掌些兵丁,虽然被贬为白身,可想要杀贼也说不好,这倒是罪不至死,更不至株连灭门。
“爹爹,那应奉局号称……东南小朝廷。”
“什么!”道君皇帝正在思索,忽闻此言立刻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案:“老二你说甚么?”
赵柽唇角抽了抽,心想这怎么还叫上老二了呢?忒也难听,怕不是平日里心中就这么称呼的吧!
他大声道:“爹爹,那应奉局号称东南小朝廷,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八十腐朽老汉,下至牙牙学语孩童,莫不知此件事!”
道君皇帝脸色铁青瞅向赵柽,若是朝堂其他人说此话,哪怕蔡京童贯,他也是不信的,只想是嫉妒朱勔,彼此攻讦,但自家孩儿却断然不会撒这个谎,因为这座江山是赵家的,只有自家人才最留意这种事情。
赵柽继续道:“孩儿害怕夜长梦多,所以就一不做二不休,只留下两个活口秘密押送京城,剩下的全部就地正法,都杀了!”
“至于那百万两白银,还有珠宝地契等物,都是从朱勔家中搜出来的,而且孩儿还听说……”
“听说什么?”道君皇帝急忙问道。
“孩儿听说这朱家远不止这些家财,但却没有抄查得到,孩儿怀疑……”
“怀疑什么?”道君皇帝竖起了耳朵。
“孩儿怀疑这朱家和贼酋方腊的魔教有所勾结,那多出的钱都给方腊资兵了!不然为何方腊起事许久,朱勔都不奏报上来,一直藏着瞒着?岂不是为了贼酋拖延时间!”
“竟是如此!”道君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那……王黼也曾瞒报,岂不也……”
赵柽微微露出沉吟:“王黼孩儿却是不知,也可能是与朱勔交好?倒是没什么证据通贼。”
道君皇帝这才缓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却是不能再用了,不能再用了。”
赵柽眼角余光瞄了瞄道君皇帝,继续道:“而且孩儿杀朱勔,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父皇和三哥儿着想!”
道君皇帝纳闷道:“此话怎讲?”
赵柽慢慢道:“江南士族在江宁被屠戮大半,这件事情总要有人问罪,王汉之虽然是江南东路安抚使,但在金殿之上,父皇曾命三哥儿坐镇两江,他不在有战事的江东路镇守,以扼贼道,反而率兵跑去了江西安稳之地,这岂不是失职?若无士族被杀也就罢了,可如今死这么多人,却是难咎其责。”
道君皇帝闻言皱眉:“这……”
赵柽又神色沉重地道:“而且此番死了这么多士族,许多都是朝上重臣的家族,还有些地方官员出身也在其中,这些人总会讨要说法的,爹爹打算如何应对?”
道君皇帝眉头紧皱起来:“此事……”
赵柽道:“方腊江南贼事,或由朱勔鱼肉百姓,巧取豪夺,横征暴敛而起,或他就是贼首之一,故意扰乱地方,滋动民变,让黎民百姓与朝廷离心离德,那江南士族被屠戮一事,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若是没有他,就没有江南乱事,没有江南乱事,就没有士族之死,爹爹只有灭他满门,才好和朝上群臣交待啊!”
“不错!”道君皇帝双手压住案边:“吾儿所言极是,此事正当如此,朱勔才是罪魁祸首,朕马上下旨言说原委,再讲……是朕命伱查抄朱勔,就地处置,以为百官报仇!”
“爹爹圣明!”赵柽礼道,随后沉默起来。
道君皇帝看着他,张了张嘴,此刻不由再想起赏赐之事,立时又尴尬起来。
“吾儿剿贼立下大功,想要什么封赏?”
赵柽瞅道君皇帝颇有些硬着头皮之意,他也是无奈,官本来就没的升了,至于给钱,你老人家有吗?若不是我带回来百万两银子和珠宝,恐怕西军那边都无法安抚。
“孩儿……不要赏赐!”赵柽可是真心实意说出此话,实在是赏不出什么来了。
“嗯,容朕想想……”道君皇帝搜肠刮肚一番,这才干咳道:“吾儿军功赫赫,勋转十二,就加封吾儿上柱国吧。”
赵柽急忙谢恩,知道也就如此,封不出别的花样了。
“至于……”道君皇帝想要再赏些金银,但这金银珠宝本就是赵柽送过来的,再赏回去实在有些难为情。
“孩儿再不要旁的东西。”赵柽忙道:“为国出力,为父皇分忧,乃是孩儿本分,何况家中也不缺它物,就是孩儿在奏折上提到的歙州祝家女子,欲纳进府,还请父皇封个诰命,还有她祝家族兄,提个通判,以示爹爹……对士族之恩宠!”
“此事善,大善!”道君皇帝点头道,封什么倒无所谓,但往出拿钱难为情不说,他也实在是有些舍不得,这封个名头提个通判,既不花钱,还能收买人心,却是好事一桩。
看道君皇帝答应,赵柽便即告退,随后往正阳宫看了郑娘娘,让些小的得空去他府上玩耍,便出皇城而去。
这时下午刚刚过半,天色还早,赵柽回府后询问可有旁事,都皆报好,他便命人晚上排宴,让此番随他去出征的手下过来饮酒。
接着去了后宅,和小娘说了会儿话,将此番路上所遇之事趣谈一番,小娘便要去看祝秀娘,并说有孕在身须得细致顾料,不能有丝毫懈怠,她平时清闲,可以照应一二。
赵柽瞅她郁郁,知是久无身孕,心下着忙,便道此事不急,来日方长,见面也不急此刻。
从小娘那里出来,赵柽想了想,小娘纯善,不知祝秀娘对自家怀有恨意,看来还是要将此事如实对她说了,否则难免到时言语尴尬,至于祝秀娘那边他得过去瞧瞧,看有没有作妖。
到了那边院子,赵柽走进,就看荷香正在园内采花,青杏拢土,新招的两个丫鬟也在忙碌。
本来荷香青杏都被他复了良籍,回京时要放二人走,但二人不愿,言杭州那边再无什么亲人,便带了回来。
此刻赵柽见四个居然都在园子,不由微微皱眉,他曾叮嘱过祝秀娘身边不能离人,这怎么都跑出来了?
四人见礼,赵柽询问,四人面露难色,却是被祝秀娘支出来的,赵柽言道再不许如此,屋内绝不能离人,便带四个回去瞧看。
打开主屋房门却皆是一愣,只看祝秀娘正站在花案之上,离地三尺有余,一手放在腹间,犹犹豫豫想往下跳。
丫鬟们见状吓得“啊呀”一声,就要过去扶她下来。
赵柽双眼眯了眯,冷冷地道:“都不许扶她,让她跳!”
祝秀娘瞅到赵柽,脸色顿时煞白,轻咬嘴唇,微闭双目,不言不语。
赵柽道:“秀娘你尽管跳下,若是孩子命大不受折损,将来还能安然出生,本王会告诉他,当年他娘就是这般不想要他,想要抛弃他,不想他来到这个世上!”
说完他瞅着几名丫鬟,冷哼一声:“谁都不许管她!”
随后,转身摔门而去。
祝秀娘在花案之上,呆呆地看着赵柽背影,两行委屈泪水流下。
她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自家下去桌子,然后回到里间榻边,双手捧腹,神情间满是悔意,自言自语:“是娘错了,你才是娘最亲的人,娘,娘再也不会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