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陉百里羊肠,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军队。在太行山中的要道上上下盘旋。两侧山高渊深,完颜银术可纵马路上,看着连绵不绝的悬崖峭壁,心中也不禁有些打颤。
所谓陉者,山之绝坎也。凡两山中断,以成隘道者,便谓之陉。山西表里山河,形胜之地,太行山延绵千里。将山西与中原和河北阻隔。不过千里山峦,中间也有八条通道,这便是太行八陉。井陉便是太行八陉从南往北数的第五陉。
如今完颜银术可便是身在井陉中最为险要的一处关隘——俗称娘子关的苇泽关。关口狭仄,大军的行军速度便在关口处缓慢了下来。他心中虽急,却也的耐下性子去慢慢等待。
对于今次的出兵,完颜银术可也是心中忧虑。目标一变再变,从一开始的南下,到现在的东进。从中原改到河北。连预定兵力都不得不从万人骑队,到现在三万大军,为了将赵武的大军拉回来,他是连太原城里的老本都搭上了。
如今银术可领太原军东进河北,穿越井陉,攻击太行东侧的真定。而宗翰则领本部驻扎在奉圣州。奉圣州属于后世的张家口。是直通大草原的要道。旧年辽军南下,也多由此处集结出发。对金国西南太原、西北大同二路来说,此地也是通往中京道的必经之路。现如今,赵武已经占据居庸关,奉圣州不得不留兵防守。
银术可知道宗翰很后悔,他本是打算刻意造成兵力空虚、不敢应战的假象,引得赵武挥军来攻大同。宗翰甚至已经让完颜银术可打着他的旗号,在腊月时南下攻击中原。但赵武却是先攻中京道,将他们的计划全盘大乱,谁也没想到,赵武竟然敢在冬天用兵。
从中京路传来的一封紧急军报让完颜宗翰放弃了预定中南下中原进行骚扰的计划。缓不济急,要想打断赵武对中京路的攻势,只有直出赵武身后。在放弃居庸关之后,已经不可能利用军都陉来反击,算来算去,也只有河北空虚,从井陉出兵一途。
“必须打乱南朝的攻势。自古从无敌军用兵于后,前方还能顺利进军的道理。只要赵武回军,南朝士气顿挫。到时再趁隙而攻,明年就能轻松许多。”
这是宗翰送给银术可的信中所说,银术可只希望他真能如愿。再一望太行的巍峨群山,就不知道山峦的对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
真定。
滹沱河从太行奔流而出,虽然已是冬日,但滔滔的河水,仍是没有结冰的半点迹象。
刘克终是真定府府军中的一名马军队正,正领着他的一小队人马从井陉关口拨马而回。这样的任务。对他来说很轻松,在女真人偃旗息鼓的现在,就如同郊游一般。
虽然完颜宗翰仍据有河东,不过在真定士民看来,金虏连番惨败,已是苟延残喘。哪还有胆子再从河东杀出来?韩相公都说了,等到明年开春,就是给他们最后一击的时候。
整个河北西路,只在相州驻扎了一个骁骑营。不过这支野战骑兵营战力惊人。半年下来,河北十几处号称万人的贼军被他们两千精骑杀得人头遍地,血流成河,毫无半点拮抗之力。
剩下的小支盗匪,被吓得一个个钻进山林中,躲起来瑟瑟发抖。故而当河北两路安抚使韩肖胄喊出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时候,多少贼人纷纷砍了自家的头领,捧着首级献来相州,只为求个恩典。
军力如此强势,洪武新朝在河北的统治自然越发的根深蒂固。当两个月前,威远大将军亲领八万大军由黄河北上——过了滑州的黄河几乎是直直向北——临着黄河的相州、真定两地的官员,都免不了要去拜谒一番。听跟着大府、通判去黄河边的亲随回来后所说,当年童大王所率领的十几万北伐大军。与这八万人比起,连根脚趾头都比不了。
皇宋新闻在河北卖的很好,上面刊载的地图和军情,了解天下时局的士民也越来越多。
真定府的茶馆中,常常都能见到不少闲人在茶桌前摆起龙门阵,用茶水在桌面上一通乱画,指着上面的线条圈点,当着天下舆图一般:
“等明年开春,新官家的大军就会北上。骠骑大将军去打黄龙府,威远大将军分兵两路,一路攻大同,一路翻过燕山,陆安北则领军攻太原。以金狗的实力,就像石头与鸡蛋相碰。过几个月,他们的那个吴皇帝,就会像他们的皇储一样,被抓到南京城,跪在太庙面前!”
刘克终每当听到这时,心中总是一番激荡。远征千里,封狼居胥,这才是男儿该做的事。等明年开春,南方大军北上,他也要去投军。搏个封妻荫子,不负此生。
“刘头儿!”身边的一个小卒突然慌慌张张叫起,打断了刘队正的幻想。
“慌什么!”刘克终一向以未来的将军自诩,看不得部下惊慌失措。但当他顺着手下指点的方向望去,自己却差点跌下马来。
井陉的关口,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奔腾而出。千军万马自太行深处涌来,宛如洪流破堤。无可阻挡!
“是金狗!”刘克终从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带着颤抖,在奔雷般的蹄声中,仿佛在呻吟。
“金狗来了!”
……
建邺府汤山镇。
旗偃鼓息,漫天的尘土缓缓飘落。军鼓号角不再在争鸣,三四天来,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歇的炮声,也终于停了下来。
夕阳下,一条条队列长龙,从开阔的演习区向着南面的营地行军过去。嘹亮的军歌从嘶哑的喉咙中吼出,歌词早已模糊不清,但满腔的斗志却直冲云际。
冬闲时展开军事演练,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通行的惯例,赵瑜这边也不例外。驻扎在南京的四个野战营,在山清水秀的江南消磨了半年,赵瑜也担心再这般蹉跎下去,老虎都要养成了懒猫。所以在短期内没有上阵机会的情况下,一场实战演习便是必不可少的训练科目。
汤山的演习场距南京城只有四十余里,二十里的范围内有山有水,地形多变,正是最佳的演习场所。北临长江,可以登陆作战,平原广大。足以排兵列阵,山林茂密,则适合演练伏击。
南面一点,则是有名的汤山温泉,附带军营的大校场也便修在那里。完成了各项演练科目,参加演习的部队便可在带着一点硫磺味的温泉里好好的洗个澡,洗去浑身的尘土,泡去一身的疲劳。
至于赵瑜,并没有与官兵们一起住进汤山温泉,那样四个营上下近万名官兵没有一个能休息得好。而是住进了演习场东面的宝华山上的律宗祖庭隆昌寺——当然,这是后世律宗中兴后的说法——此时的隆昌寺仍名为宝华寺。在律宗式微的宋代,寺内香火不盛,殿阁也有几分破败,寺中的和尚沙弥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赵瑜倒是不在意这些,行军在外,衣食住行本就没有太多讲究,就算他当了皇帝,也没有改变旧日的习惯。唯独改变的,便是他的臣子们更加注重保护他的安全。而律宗不同于法华、华严,注重戒律修行,少接外客,寺庙也便修得墙高门窄,正适合改作行宫。贴着演习场的山头高约百丈,居高临下,俯视平原,也正好是最佳的观战地点。
赵瑜驻跸于此,寺内的大小秃驴便被赶到了镇江去挂单。山寺清幽,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在山上山下检阅了一天,赵瑜也早早的上床休息。不过一封连夜从南京城中发来的急报,却让他将随行的将领和参谋们都从床上叫了起来。
“完颜宗翰攻下了真定府?!”一听到军报的内容,朱聪满心的震惊,“会不会弄错了!有赵威远驻军燕山府,他就不怕被抄后路?!”
“宗翰的大旗有几千人见着,如何能作假?!”
赵瑜的心情也很浮躁,赵武那里连续的捷报频传,几处隘口接连夺占,古北口处虽然伤亡大了一点,但毕竟也攻下来了。这期间,完颜宗翰都是坐着缩头乌龟,连居庸、紫荆两道险关也不守,怎么好端端的却从南面出井陉,攻下了真定府?
“也许是虚张声势也说不定!”朱聪还是觉得不可能,“赵威远在燕山、太行两地打得太猛,宗翰不敢正面厮杀,所以才遣了一支偏师,打着他的旗号从河北入手。毕竟兵马调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且今年河北绝收。河北流民都跑到北京城的工地去讨口饭吃,女真人从哪里抢粮食?宗翰出兵,首先先得将粮草准备好,这岂是半个月不到就能做到的?”
列席的将校都是老于兵事的干才,朱聪的判断他们当然一点就透,大军出战,粮草先行。河北无粮的消息并不是秘密,宗翰若不是早有准备,随军备足了粮草,如何敢于突入河北平原?就算女真人敢吃人肉,战马可是要吃草料豆刍!
赵武出兵是在十月十八,如今才过了一个月多一点,减去消息耽搁在路上和女真军行军打仗的时间,从宗翰接到完颜蒲家奴的求救信,到他出兵井陉,其间恐怕还不到十天。这么短的时间,备足十数万石的粮秣,对赵瑜的总参谋部来说都是很大的考验,而以女真人的后勤能力,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这在时间上完全说不通!
“但真定府还是被攻下来了!没有足够的准备,他为何要攻城?在河北西路烧杀一番,逼赵武回军也就够了,何必攻打真定?又是怎么攻下的真定?”
赵瑜反问着,朱聪也是一时结舌。真定府已经不是当初被火药炸开后的残破城池,半年多来的整修至少将城防重新修葺。对于金人的炸药攻势,城内守军也不至于重蹈覆辙——火箭必然不会少,猛火油也准备了许多。就算没有野战军在城内,征发城中百姓,守上数日,静待援军,不该是难事——如果完颜宗翰派来的真的是偏师的话,攻下真定绝不会这般容易,届时驻扎在相州的骁骑二营赶来,攻城的女真军可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转着一个疑问。
丁涛站在一众将领的最后一位,他从东京回来后,官位又涨了一级。离着将军只差一线,正在等着下去带兵,却正好给赵瑜抓了过来。他静静听了一阵,突然出言道:“也许完颜宗翰的行动并不是孤立的例子,如果将完颜蒲家奴在古北口的行动与他联系起来呢?那整件事应该都能解释得通了!”
赵瑜和朱聪都有些茫然,但两人自持身份不便发问,只有一个阶级低一点的高级参谋出言问道:“……此话何解?”
“很简单!”自信骄傲的青年校尉神采飞扬,目光灼灼,他朗声说道:“为何虎翼军攻打古北口不到三日,完颜蒲家奴就率援军赶到?当时我们是猜测他是为了提防赵威远的八万大军,才不得不将驻军的地点搬到古北口附近的北安州。但若是换个角度想,冬季战马膘肥体壮,正是一年中女真骑兵战力最强的时候。秋后出兵,才是符合北虏征战的惯例……”
朱聪眉头一挑:“难道宗翰和蒲家奴本就有出兵的打算?!”
丁涛重重的一点头:“对!不论是完颜宗翰还是完颜蒲家奴,他们也许早就准备在今冬出兵,故而粮草皆是备齐,而军队也转移到前线。所以虎翼一军一攻古北口,蒲家奴就能及时赶来救援。所以赵威远攻打军都、蒲阴二陉,而宗翰却没有在居庸、紫荆两处险关据守。无他,皆是准备出兵的缘故。
宗翰打算统兵东出河北或是南进中原,故而粮草和军力皆调离大同,南下进驻太原。而蒲家奴则是要牵制虎翼军,保护宗翰后路,所以必须驻兵古北口。但赵威远的行动却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宗翰领军南下,大同周围兵力因此空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居庸、紫荆二关失陷。古北口被攻打,完颜蒲家奴便陷入了被动,如今关口落入我军手中,他便再无南下可能——虽有滦河一路可行,但却要冒着被赵威远和陈骠骑东西夹击的风险!”
丁涛一口气解释了这么多,朱聪当然早就听得明白:“也就是说,完颜宗翰的这次行动,不过是一切计划失败后的无奈之举?”
“准备了许久却又无法作战,军心士气必然会低落。不出兵争战一番,获取一两个说得过去的胜利,日后宗翰他再难带兵。不过有赵威远在燕山虎视,蒲家奴又已无力牵制,宗翰却是不得不放弃更容易进兵的中原而选择了真定。
如果宗翰攻击中原,会有伪帝赵构从旁协助,而他攻打河北,却会遭到燕山和淮南两路驻军的南北合击。孰难孰易,不问可知。而宗翰如今舍易取难,自然定是无奈之举!”
洞烛千里的本事谁也没有,丁涛从手上仅有的残缺情报,推断出的结论肯定与真相有着相当的距离。但他一番推论,与眼前的事实却能吻合起来,堂中众人却也都确信了**成。
“无奈之举吗?朕的真定,朕的子民,就是让女真人保持士气的工具?!”赵瑜心头怒起,女真已是苟延残喘,不思自缚来降,还敢再来捋他虎须,“是可忍,孰不可忍。朕以驱除金虏,吊民伐罪起兵,不能坐视完颜宗翰肆虐河北。而金虏意图趁冬时南下的图谋,更是其心可诛。如此贼寇,须当即剿除,也不能再等日后!”
不论对女真人军事计划的推测是否正确,赵瑜的反击从来都是从自身出发——以我为主——既然如今只有完颜宗翰杀了出来,那就先拿他开刀。
“隆冬进兵燕山以北当然对我军不利。但收复河东也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本想等到春天金人马力不足的时候再出兵,可完颜宗翰都挑上了门,却也不能不给他个回应!让陆贾领军北上河北,先将宗翰逼回去,再趁势攻太原……他在淮南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陛下!关西伪帝不可不防!”作战司的一个参谋出言提醒着,宗翰能出兵河北,赵构照样能出兵中原。两贼联手,仅仅是驻扎在东京城内的吕师囊部,根本不足以应对。
赵瑜皱眉,低头想了想:“荆湖的驻军可否出动?”
朱聪答道:“宣翼军必须留下来镇守夷陵和襄阳,两处都是扼守蜀中和关中的出口,不能轻动。不过岳飞的暂编靖安一军却已经完成了大半的任务,残余的一些湖盗已不足为虑。他们的八千人历经战火,战力已是不俗,可以先调他们北上。”
“岳飞吗?”赵瑜点了点头,凭岳飞的能力完全不需要担心,“就让他先去洛阳,粮草从东京转运。”
“山西表里河山,寨防坚固。赵威远自燕山攻大同,陆安北自河北攻太原。兵力仍是不足,最好还有一支军队从中原进攻!”
赵瑜微一斟酌,点了点头:“当是如此!虽然演习不错,但还是打仗更能锻炼军队,让野战军去好了!四个营一起,足以碾平所有的对手了!”
“不知陛下欲以何人领军?”朱聪问道。赵瑜望过去,只见他眼中尽是急切的神情。
赵瑜咧嘴一笑:“由朕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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