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朝阳初升。
在用过早饭后,民夫和辅军在随军匠人的指挥下,开始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从来都是大军抵达城下后,再临时打造。
否则出发时就携带,会增加辎重部队的负担。
因此,会打造攻城器械的匠人很吃香,两军交战之时,哪怕一方的将帅被杀,麾下随军匠人都不会死,反而会被好吃好喝的供起来。
毕竟,没有人会嫌军中匠人太多。
不到一个时辰,攻城器械就打造完毕。
自从有了火炮之后,齐军对于攻城器械的依赖,就大幅度降低。
没有城门是一轮攻城炮齐射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轮。
目前齐军的攻城战术,愈发成熟,各兵种之间的配合,也愈发默契。
上来几轮齐射,轰开城门与千斤闸,随后调整炮口角度,远程火力压制城楼,先登营入城,夺取各处甬道,接着野战炮紧随其后,打击城中抵抗顽强之处,最后就是巷战清剿。
这套战术,目前除了在攻打东京城时吃过瘪,其他城池毫无招架之力,可谓是屡试不爽。
至于东京城……
这个实在没法子,东京城太过坚固了。
正儿八经的城高池厚,且每一处城门,都有两到三层瓮城,瓮城罕见的设在城门之外,层层迭迭,将城门全方位无死角的护住。
想轰击城门,必须先夺取瓮城,可瓮城又与城楼相连,且寨堡和甬道之上设有密密麻麻的射击孔,极大的增加了夺取瓮城的难度。
开封府坐落于华北平原之上,一马平川,无天险可守。
这种情况下,只能在城墙上下功夫。
自郭雀儿开始,到柴荣,再到老赵家,期间经历了一百八十余年,几乎每隔十来年,就会加固修缮一次。
一座城修了一百八十余年,能不坚固么?
其实太原也是一座坚城,最初的太原城,被高粱河车神赵二恼羞成怒之下,一把火烧了。
当时,赵二统兵二十万,攻打北汉。
结果被挡在了太原城外整整四个月,损兵折将,最后北汉皇帝刘继元眼见弹尽粮绝,无奈之下开城受降。
但憋了一肚子火的赵二,却下令焚烧太原城。
至此,这座历经千年的雄城,毁于大火之中。
如今的太原城是赵二后来新建,规模并不如先前那般大,可即便如此,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依旧挡住了完颜宗翰率领的六万西路军猛攻,由此可见,太原之艰险。
此刻的太原城楼之上,人影稀疏。
没法子,百姓心向齐国,都不愿帮忙守城,经过去岁一战,三千胜捷军只剩下不到二千四百人。胜捷军要守四处城墙,还得留下数百人作为预备役,这么算下来,每处城墙的守军只有不到五百人。
最令王禀无奈的,不仅仅是城中百姓,甚至就连麾下胜捷军的将士,都毫无士气可言。
韩桢去岁北上抗金,收获了一大波民心。
外加此次北伐,暴打金人,收复云州,属实给中原汉儿涨了脸面,让无数百姓与士兵心生崇敬。
再说了,韩桢乃是纯正的汉儿,又非异族。
取赵家而代之,百姓觉得并无不妥。
时值正午。
轰隆隆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连同城楼都微微颤动。
青州军的玄色甲胄,在日光照耀下,如同一道黑色巨浪,裹挟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席卷而来。
玄底描金龙纹的韩字大纛,随风飘荡。
看着飘扬的大纛,王禀面色凝重。
一旁的虞侯欲言又止。
见状,王禀问道:“怎地了?”
那虞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王统制,咱……咱们何必一定要跟齐军打呢?”
这句话,说到了不少士兵的心坎里,一个个眼巴巴的看着王禀。
王禀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等是宋臣,食君之禄,岂能变节投贼?”
虞侯小声说道:“可……可好些人都说,陛下已经归降齐国了,南方的朝廷是蔡京、童贯这些奸贼扶持的傀儡。”
“闭嘴!”
王禀怒斥一声,朗声道:“这些不过是伪齐的攻心之计,当不得真。”
“是。”
虞侯躬身应道,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虽不满王禀的固执,可三千胜捷军对他还是极为尊敬。
平日里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赏罚分明,去岁一战时,王禀更是每每身先士卒,悍不畏死。
眼见齐军越来越近,王禀吩咐道:“齐军火炮凶猛,弟兄们机灵些,莫要凭白送了性命。”
“得令!”
数百将士齐齐应道,只是气势上比起以往,弱了太多。
半个时辰后,齐军在城外摆开阵仗。
韩桢骑在战马之上,被亲卫护在阵中。
何灌架马奔来,禀报道:“启禀陛下,各营准备完毕。”
“鸣鼓,攻城!”
韩桢一声令下。
咚咚咚~
激昂的战鼓声缓缓响起,十门攻城炮,遥遥对准城门方向。
“开炮!”
轰轰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十门攻城炮齐射。
城楼之上的守军面露惊恐,只觉脚下一阵晃动。
紧接着,就听到城楼甬道中传来一声惊呼:“不好,城门破了!”
城门这就破了?
连同王禀在内,所有守军都愣住了。
要知道,完颜宗翰率六万大军,用攻城锤日夜不停,足足撞了快半个月,都没能撞开一处城门。眼下齐军只是眨眨眼的功夫,便攻破了城门,这仗还怎么打?
一时间,王禀心中升起一股无力感。
这时,城外远处的炮兵,正在调整火炮角度,冒着青烟的炮膛缓缓对准城楼方向。
环顾一圈,看着麾下将士们神色惶恐,王禀苦笑一声,旋即高喊道:“张江!”
“末将在!”
先前说话的虞侯张江一个激灵,赶忙应道。
王禀下令道:“你带将士们出城受降。”
这些将士随他出生入死,忠勇义烈,他却不能为了一己私欲,让他们白白送死。
齐军火炮之强悍,远超想象,而今城门被破,凭二千余胜捷军如何挡得住数万齐军?
“卑职领命!”
张江心头大喜,以为统制想通了。
其余胜捷军,也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本就不想与齐军交战,心中毫无战意,之所以强撑着站在这里,不过是敬重王禀罢了。
眼下王统制下令受降,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莫开炮,莫开炮!”
张江得了命令后,立马下了城楼,孤身朝着城外齐军奔去。
生怕去慢一步,齐军便开炮了。
见到这一幕,负责攻城的何灌面色一喜,当即下令道:“全军听令,停止攻城。将此人带来见我!”
不多时,张江被带到他的面前。
上下打量了一眼张江,何灌沉声道:“我认得你,当初在杨惟忠麾下任都虞侯,可对?”
张江笑着点头道:“何将军慧眼如炬,确实如此,宣和二年时,卑职被童贯挑中,充入胜捷军中。”
何灌问道:“此来受降?”
“是。”张江应道。
何灌微微皱起眉头:“即是受降,你家主将王禀何在?”
“这……”
张江一愣,下意识地答道:“王统制好似还在城楼之上。”
“不好!”
何灌神色一变,双腿一夹马肚,立刻架马朝城门奔去。
一众亲卫与张江见状,赶忙追了上去。
“何灌!”
来到城下之时,上方传来一声高呼。
何灌抬头看去,只见王禀正一手持刀,死死盯着自己。
何灌心头一惊,赶忙劝道:“正臣兄莫要犯傻!”
“我知伱笑我愚忠,可我过不去心中这一关,何将军,替我照顾好胜捷军的弟兄,正臣在此谢过了!”
王禀说罢,朝着金陵的方向大吼一声:“陛下,王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先走一步!”
下一刻,寒光闪过。
钢刀划过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王统制!”
张江大喊一声,满脸不可置信。
何灌深深地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喃喃自语道:“唉,你这又是何苦呢。”
原本胜捷军得知出城受降,一个个都面带喜色。
可王禀的死,为众人心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韩桢在亲卫的护送下,架马踏入城洞。
此刻,王禀的尸体已从城楼之上被抬了下来,一名青年跪在尸体前泣不成声。
看着王禀的尸体,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如此忠烈之臣,可惜了。王正臣在城中可有亲眷?”
何灌指着那名痛哭的青年答道:“回禀陛下,此人便是王禀的长子王荀。”
韩桢问道:“你老家在何处?”
“开封。”
王荀知晓自尽是父亲自己的选择,怪不得韩桢,只是心中悲痛,不免夹杂着一些情绪。
韩桢也不在意,吩咐道:“何灌,稍后派人协助王荀,将王正臣的尸身送回开封,风光大葬,一应开支,由内帑府支出。”
“陛下仁德宽容,末将代王家多谢陛下!”
何灌躬身一拜。
受降的胜捷军们,一个个面露感动之色,心中只觉韩桢果然是明君,心胸广阔。
对于忠臣烈士,哪个皇帝不喜爱?
谁都希望自己麾下有个诸葛亮,可以放心大胆的托孤,而非司马懿。
……
“不好了,张知府,北城门被攻破,胜捷军出城受降。”
张孝纯端坐于大堂之中,听到这个消息时,面无波澜。
当城中百姓不愿协助守城之时,他就已经清楚,齐军入城是迟早的事儿。
没了百姓自发守城,仅靠两千余将士,如何能挡住数万齐军?
守城守城,百姓才是守城一方最大的底气。
去岁金国南下,太原城军民同仇敌忾,上下一心,男女老幼皆可上阵,十二万百姓人人皆兵。
要知道,原时空里,金人第二次南下,太原可是足足守了二百五十天。
王禀才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城中百姓的支持。
而今,太原百姓心向齐国,这种仗根本就没法打。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衙役跑进大堂:“张知府,王统制自尽,齐……齐国皇帝进城了。”
王禀自尽的消息,终于让张孝纯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澜。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王统制尸身何在?”
“陛下命人护送王统制之子,将尸体送回开封府,风光大葬。”
衙役这会儿也不装了,直接称呼韩桢为陛下。
张孝纯点了点头,挥挥手:“本官知晓了,你下去罢。”
韩桢心胸广阔,应当不会为难城中百姓,如此一来,他也就心安了。
“小的告退。”
衙役转身离去,满心欢喜的去迎驾。
不多时,在一众官吏的簇拥下,一道英武霸气的身影大步踏进府衙。
龙行虎步的走进大堂,韩桢上下打量了一眼张孝纯,轻笑道:“久闻张知府贤名,今日终于得见。”
张孝纯站起身,掸了掸官服,躬身作揖:“外臣见过齐国皇帝陛下。”
韩桢没有羞辱王禀和他,给足了脸面,那他自然也不能如狂士一般猖狂。
礼不可废。
别看赵宋官员总是伪齐伪齐的喊,可实际上心里都清楚,齐国立国之正。
一来是各国都认可,并派遣使节参加了登基大典。
其次,便是传国玉玺在手。
“委屈张知府暂且先在馆驿小住几日。”
韩桢摆摆手,身后的老九立马上前,伸手示意道:“张知府,请!”
张孝纯一言不发,迈步走出大堂。
此人能力是有的,但对赵宋死心塌地,几乎与李纲无异,所以韩桢打算先晾几日,届时再行劝降。
待张孝纯离去,韩桢端坐与堂案后方,朗声道:“韩通判!”
“微臣在!”
韩锦孙立刻迈步走进大堂,面色恭敬。
他早就想投奔齐国了。
主要是赵宋让他看不到一丝希望,反倒是齐国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且家人亲眷都在汴京城内。
韩桢下令道:“韩卿率领官吏通知城中百姓,一切照旧,不需恐慌。”
“微臣领命。”
韩锦孙心头一喜,转身离去。
花了两天时间,砍了一批贪腐严重的官员,又提拔了几名胥吏,韩桢却依旧没有走的意思。
第三天的中午,老九忍不住问道:“陛下,咱们还要在太原待多久?”
韩桢打趣道:“怎么,想婆娘了?”
“嘿嘿。”
老九讪笑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末将离京时,四娘刚刚怀上,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闻言,韩桢轻笑道:“算算时间,折可求也快到了,等见了他,再去一趟西北便回京。”
“折可求要来?”
老九一愣,他作为亲卫,这段时间的信件密报都是经由他手交给陛下。
他不记得,这段时日折家有递过求见的折子。
韩桢说道:“折可求是只老狐狸,所以必定会来。其实,朕倒希望他蠢笨一些,不要来太原。”
折可求不来,他就有理由,有借口,正大光明的收拾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