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方才那位先生贵姓?”郭夫人有些恍惚,杜九言道:“他确实是姓陈,单名一个朗。”
郭夫人有些糊涂,摇了摇头道:“那就奇怪了……这世上有长的这么像的人吗?”
“不知夫人来找杜某,是有什么事吗?”杜九言并不想背着陈朗打听他的私事,说不说是他的自由,就如同她对大家也有所保留一样。
每个人的心底,总有一处是不想被任何人触碰和知道的地方。
彼此尊重,互留空间才是交友之道。
“哦。”郭夫人说着,就红了眼睛,“我上次听我家官人提起,在新华城外和杜先生认识的,当时他还托付您照顾一位李夫人,您可记得?”
杜九言就想到那位腿脚有些问题的李夫人,点了点头。
“我今天来,就是因她而来的。”郭夫人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十天前,她将自己夫君,府衙知州李大人杀了!”
杜九言一怔,这才将她认识的李夫人和李大人关联起来,“被夫人杀的李大人,就是您好友的夫君?”
“正是。我和玉娘都是南阳人,我们两家住隔壁。玉娘比我大一岁,一直都很照顾我。”郭夫人道:“但是她没有兄弟,所以十九岁的时候招了个女婿上门,这个人就是李大人,您……您不知道,这个李执是个畜生!”
杜九言隐隐觉得,这个案子很复杂,她打断郭夫人的话,问道:“李夫人认罪了吗?判的什么罪?”
“认……认了,被判了凌迟。”郭夫人说着又心酸不已,“可……可她不得已啊,她要不杀李执,她就活不成了。”
杜九言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下,道:“夫人,您……是来找我给李夫人做讼师的?”
“是!”郭夫人点头,“您在宝庆府大名鼎鼎,所有人都说您既有能力,又对我们女人特别好,会为了我们争取权益,所以,我就来找您了。”
“只有您能帮玉娘了。”郭夫人说着起身,冲杜九言行礼。
杜九言起身避开,回了礼,道:“夫人先不谈案情起因和过往恩怨,单李夫人承认了杀人,我再去辩讼,也达不到您想要的结果。”
“就算是做有罪辩护,也减轻不了几分罪。”杜九言道。
郭夫人也不是无知妇人,她相公是郭庭,官司纠纷她也见过,也知道这种画押过的杀人案,有多么的难辩,几乎没有讼师愿意。
尤其是对方还是朝廷命官,妻杀相公,这种必定是凌迟或斩立决,连秋审都不用等。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没有办法了,我不能让玉娘就这么死了。她为了那个畜生死了太不值得了。”郭夫人道:“杜先生,您……您先听我将玉娘的事说了,您听过再、再做决定行不行?”
“好。”杜九言将茶盅推给郭夫人,郭夫人没有喝,而是接着前面的话,开口道:“李执到马家的时候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小子,玉娘见他有几分才气,就同意他进门了。”
“头几年夫妻两个感情还不错,李执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就开始读书。当时我和马伯父都劝玉娘,不要让他读书。一旦他考中了,到时候他就再回头看自己入赘的身份,就会耿耿于怀,到时候就是家门不幸。”
“但玉娘说他有志气,若将来他真的考中了,就去衙门改了户籍,她跟着李执姓也没什么不可以。”
“李执八年后中了进士,在山东一个县做县令,夫妻一分就是六年,当时李执还在山东私自纳了个妾室。”
“后来李执述职的时候,到了离家稍近的宝亲府做了知州,同一年,马伯父去世了。他去世前一再叮嘱,让玉娘不要随李执去任上,守着家业把两个女儿养大成人。”
“可玉娘她……她又听李执糊弄,一年后将家里的产业变卖分给了两个女儿一些后,就带着几个下人到宝庆来了。这一来……”郭夫人哭了起来,“李执先变更了户籍,让玉娘随了他姓,作李马氏,又嫌玉娘没有给他李家传宗接代,逼着玉娘同意,又给他纳了两房妾室。”
“这还不够,他说当年入赘在马府,马府的下人侮辱他,他多少年都抬不起头。所以他报复玉娘,让……玉娘给他和妾端茶递水,更甚于夜里让玉娘在他床前守夜。”
“只要玉娘不同意,他轻则拳打脚踢,重则开水烙铁,玉娘的一条腿就是因为他打的,已经骨裂变形再不能正常走路了。”
“这还不算,她不但打玉娘,连着玉娘带去的乔妈妈,四个丫鬟,他气不顺就打,金艺前年被他一板凳砸死了。他先后娶的两房妾进门两年都二没生育,他又带了个青楼的女人回去。”
“那女人仗势作威作福,把玉娘当使唤丫鬟。”郭夫人哭着道:“十天前,他也不知道在哪里受了委屈,在玉娘伺候吃饭的时候,用一锅滚烫的鸡汤,去泼玉娘,乔妈妈抱着玉娘拦住了,那锅汤就从乔妈妈的头顶浇下去了,陆妈妈当时就剥了一层皮,夜里就去了。”
“玉娘她一时受不住奶娘惨死,那天夜里趁着李执睡着,将他勒死了。”
郭夫人看着杜九言,“杜先生……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吗?他做了那么多恶事,为什么玉娘杀了他还要被砍头,他该死,该死千遍万遍啊!”
“马氏不是律法,不是刽子手的刀,她没法去裁夺谁的生死。”杜九言将茶递给郭夫人,郭夫人喝了一口,期待地看着杜九言,“难道……难道一点可能都没有吗?”
“玉娘一定要死吗?”郭夫人道。
杜九言自己也喝了口茶。在三纲五常以夫为天的时代,她不用看判词,也能猜得到,定然是训斥马氏杀夫乃天地不能容,罪大恶极。更何况,她杀的还是朝廷官员。
此案,必判凌迟。
“我可以去宝庆见一见马氏,再看看县衙的卷宗。都十天了估计卷宗已经送走了,想翻案重审,困难重重。”
“让……让我家夫君从中周旋一下,只要杜先生您愿意,我这就给我夫君送信。”郭夫人道:“别的事他可能没办法干预,但是让刑部将案件压上三五天肯定能办成。”
“好!”杜九言道:“你给郭大人写信,我今天就去宝庆。但是夫人您不能作为请讼人,还要马氏的两个人女儿女婿写诉状。”
郭夫人点头,“好,好!我今晚就提前去宝庆,明天一早我在李府门口等您。”
“好!”杜九言点头,“我也准备一下。”
郭夫人行了大礼,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来,从婆子手里接了荷包递给杜九言,“杜先生,这是一部分讼费,劳您走一趟了。我知道这种案子接了,对您来说其实是坏事,赢是不会赢的,输了却会影响您声誉,可是……可是不找您,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更有把握。”
杜九言没有接,道:“看过卷宗后和见过马氏后,我再决定案子接不接,到时候再和您谈讼费的事。”
“好!”郭夫人明白,像杜九言这样的大讼师,都有自己一套接案的要求和原则,“我告辞了。”
杜九言将郭夫人送到门口。
陈朗凝眉道:“听着是很悲惨,可杀人到底是杀人,并不存在冤枉。此案你若是辩讼,只怕是困难重重。”
“看在郭大人的面子上吧。”杜九言道:“人在江湖行走,总有人情来往。如此,郭大人欠我的人情也是还不清了。”
这世上可怜人太多了,杀人的人也总有自己的苦衷和理由。如果只是当个故事听,杜九言同情马玉娘,可要是她来接这个讼案为马玉娘辩讼,她的看法则要保守一些。
“你啊。”陈朗道:“刀子嘴豆腐心。”
杜九言挑眉,“先生说话越来越尖锐了。”
陈朗无奈笑了。
两个人都没有提郭夫人刚刚提起的陈怀安。
下午,杜九言收拾了一番,去了严府。
柳氏一身孝服,迎在如意门的门口,“杜先生。”
柳氏气色红润,就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少了几条,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少女的娇俏。
“夫人近日可好?”杜九言拱了拱手。
柳氏颔首,道:“托先生的福,过的很不错。就是家中来往的亲戚多了一些,有些疲惫。”
严智只有严长田一个儿子,但是他自己却还有分家出去的兄弟姐妹。所以现在父子两人一个死一个即将死,严家的牛鬼蛇神就瞬间出现了。
柳氏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既然走出这一步,就想好了所有的局面。
她有儿子,什么都不怕。
“那恭喜了。”杜九言道:“我来,是有事想请夫人帮忙!”
柳氏颔首,“杜先生有事,尽管说。”
“严智的东西可还在,我想要他和府衙李执的来往书信。”
千里之外,刑部接到宝庆府快马加鞭的送去的案件,此案性质之恶劣,顿时在朝中引起了渲染大波。
因为李大人是五品官员,政绩连连评优,虽是外放可将来前程不可限量,最重要的,他当年拜的是内阁武英殿大学士任延辉门下。
因此事件更被推波助澜,成为众臣的谈资。
此刻,御书房中,桂王正斜靠在椅子上,半眯了眼睛昏昏欲睡。
郭庭跪在正中,将路上的事情一一汇报给赵煜听。
赵煜今年二十有八,皮肤不白五官端正,因自小被立为太子,又登基多年,久居上位之人,便周身威严,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凝眉听完郭庭说完,余光又撇向桂王,就见对方正打着盹儿,一副没心没肺地样子,不由叹了口气,道:“皇弟!”
“嗯。”桂王睁开眼扫了一眼赵煜,“你们说完了?那我去给母后请安,这一路上累的不轻,后背都长疖子了。”
赵煜哭笑不得,“这都初冬了,你如何长的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