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填满了海天之间。当然,此刻站在船头的王十二并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感慨,他的双眼盯着飞崖岛上的灯光,如同嗜血的野兽盯着猎物。
海风阵阵,海浪声声。
正是发起突袭的最佳时间。
无数只载着土人的小船涌向黑暗中的光明,王十二忽然心中一紧,想到了一个成语:“飞蛾扑火”。这种不详的念头很快被王十二置之脑后,他捏了捏拳,强忍着没有咳嗽出来。
飞崖岛的地形已经深深的印在了王十二的脑海中,现在,在那副臆想中的地图上,从南北两个方向扑向飞崖岛的船队,就如同铁钳的正在缓慢而坚定的合拢,王十二甚至想到了飞崖岛被绞得粉碎的场面。
岛上的灯光逐渐明亮起来。
王十二并没有以为这次突袭会悄无声息的就顺利攻占码头,然而渐次亮起的灯光还是让他心中不安——港口内的商船呢?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只见岛上某处火光一闪,接着又是几处闪光,在黑暗的夜色中如此明亮,就像劈开黑夜的闪电,闪电之后的雷声沉闷而绵长,与浪潮声混成一片,重重地砸进了王十二的心里。
是岛上的炮台。
王十二下意识地想道。
呼啸而来的炮弹砸进了一艘海盗船里,有惨叫声尖利响起,然而很快就被一个剧烈的爆炸声淹没了,火光从船体中迸发,无数尖细的木屑和铁片在橘黄色的火光中四下激飞,狠狠刺入躲避不及的海盗体内,有人体残肢飞起,自升腾而起的硝烟中溅落……
更多的炮弹落入水中,有的激起飞溅的浪花,有的却爆起冲天的水柱,土人的小船因此而倾覆不少,那些落水的土人呼叫着,奋力泅水,幸运的人爬上了船,不幸的则沉入海中,从喧闹的海面悄无声息的沉没。
海盗船上的火炮点燃了引线,嗤嗤燃烧,炮身随着炮口喷出的烈焰而猛的后退,炮架吱呀作响,连带着船身也摇晃起来。然而多数炮弹在距离岛子很远的地方坠入水中,只有几发砸到了码头附近的石堤上,发出低沉的闷响。
可是这闷响在岛上火炮的轰击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对于王十二来说,这次攻击飞崖岛,他只是个计划的提出者,组织者,却不是这场战斗的指挥者。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乱仗,原本王十二认为,只要有海盗船上的火炮,海盗们的火绳枪,攻上岛子不是问题,那之后自然是让人数众多的土人去烧杀抢掠,所以他不觉得需要在战场上有什么指挥——四千多人要是连个小岛都拿不下来,王十二说什么也不信,更何况这附近的海面上,不会有达兰水军战船,甚至克敌军的三艘大船都已经离岛而去了,随船而去的,还有克敌军的主力。
所以遭到飞崖岛上的炮击之后,王十二只是认为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现在仍然很有信心,这种信心是建立在一旦成功登陆,对方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王十二所在的船是陈铸的座船,这是一艘五百料的大海船,行驶平稳,火力强大,水手众多,一切都很让王十二满意。但是他身边的陈铸却不满意了。
“这可不像你说的情况啊。”陈铸阴沉着脸说道,不远处正在熊熊燃烧的那艘海盗船正是他的,谁会想到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就能被岛上的火炮击中,并且诡异的发生爆炸燃烧呢?
王十二转头看到陈铸被火光映照得有些狰狞的面孔,说道:“受点损失也是必然的,只要上了岛就好。”
“哼,说得轻巧,那烧的可是我的船,死的是我的兄弟!”陈铸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听王十二的从南面进攻,虽然这边的码头更利于登陆,但是很显然,这边的炮台更多,火力更猛。想到这里,陈铸越发气闷,拔出腰刀狠狠地砍在船舷的护栏上。
然而他没有看到北港的情形,否则一定不会这么生气,甚至会产生庆幸的心理。
从北面进攻飞崖岛的有六艘海盗船,一百多艘土人的小桨船,当他们听到岛南传来的炮火声时,实际上比南面的船队更加接近飞崖岛。望着几乎近在咫尺的海岛,所有土人都拼了老命的划桨,可是迎面而来的炮弹在他们惊恐的眼中不断砸中船只,即便没有击中船只,那坠入海中激起的波浪也足以掀翻附近的小船。
紧接着,码头上的火光越闪越多,有经验的海盗大喊着“弗朗机炮”扑倒在甲板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抱头,祈祷各路神明千万别让自己被那些横飞的铁弹砸中。
也许是他在心中狂喊的声音被某个过路的神仙听到,他看到身前两步远的一个家伙被铁弹砸中了胸膛,倒飞出去,还撞倒了另外两个倒霉的家伙,当他们翻翻滚滚的在船舷的另一边停下来之后,那个被直接砸中胸口的家伙早已咽气了。
铁弹砸在船壳上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音,清脆的是被砸出了洞穿入船体,沉闷的是砸在船身肋骨上弹了出去。然而不管是什么声音,在这些海盗耳中听来,不啻是阎王派来的小鬼索命的嚎叫。
偶尔有几声奇怪的爆炸声传来,所有人都认为是炮弹砸翻了船上炮架旁的火盆,才会引起火药爆炸。
和南面的海盗船一样,这边的船上也有不少海盗悍不畏死的点燃了火炮上的引线,不同的是,他们的炮击能够打到岛上,这让不少海盗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只要压制住岛上的炮台,冲到岛上之后就再也不怕了!
在承受了猛烈的炮火,密集的铁弹之后,北面的海盗们和土人终于浑身湿淋淋的爬上了飞崖岛。当他们踩着岛上坚实的土地之后,几乎没有人再感到害怕了。他们大声咒骂着,推开身边的人,拔出长刀,挥动着手里的长矛,有的还兴奋地向根本不可能瞄中的黑暗中放枪,火把燃烧起来,狂暴的晃动的火焰照亮了一个个扭曲的面孔。
飞崖岛即将落入自己的手中,让那些吓得瑟瑟发抖的庄丁们洗干净脖子等着吧,至于那些胆敢用火炮攻击的克敌军,一定要千刀万剐——再想到那些庄园中的女人将被自己恶狠狠的蹂躏,这些海盗和土人们的双眼愈发红了。
然而事实并没有像这些家伙想象的那样发展。
他们有些茫然的挤在码头上,更多的人则在小船冲上码头两旁的沙滩后跳了下来,没有人下令该怎么做,之前的命令是混乱而模糊的,他们只是凭借着本能向方才认定的炮台方向杀去,只有少数海盗们显得稍有组织。
一道突兀的矮墙出现在隐隐的火光之中,当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土人犹豫的猜测这是什么的时候,暴烈的火枪声自矮墙后面响起,枪口喷出的火焰连成一片,飞速而来的铅弹在与空气剧烈的摩擦中产生出尖锐的声音,直到它翻滚着侵入人体,撕裂肌肉和内脏消耗完全部的动能,才终于安静下来。
“扑哧”声不绝于耳。
令人心悸的火炮声再度响起,爆炸声,惨叫声,铅弹击中人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撞击着人们的耳膜,锤击着人们的心房——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飞崖岛北港口这片并不宽阔的码头和滩涂,在熊熊的火光中宛若地狱,无数肢体残断的土人挣扎着,嘶吼着,或是无力的举起手,意义不明的指向岛子深处,血腥味在硝烟中弥漫穿行,随着阵阵海风吹向岛上的树林,吹过低伏的草丛,吹过那些目光坚定的守卫者。
王十二看不到北岸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那边传来的声音,他的目光被紧紧的吸引在南码头附近的炮台之上。
每前进一点,就要付出许多人的鲜血乃至生命,虽然这些鲜血和生命在王十二眼中并不比岛上的人更值钱,但是这毕竟是自己目前所能掌握的唯一力量,赖以在同济会中站稳脚跟,甚至博得上位的基础,所以王十二的牙关咬的很紧,目光却越来越冰冷。
而在飞崖岛上,张克楚站在高高的望台之上,觉得自己举着千里镜的形象很傻——近处的火光映射之下,还能看到一些情况,然而渐远处那浓重的黑暗中,除了燃烧中的船只残躯,只能隐约看到船上那些晃动的人影,以及在浓烟中狼狈跳下海中的仓皇一跃。
不过即使如此,张克楚依然很有把握,大势自一开始便握在手中的感觉,真的很爽。尤其是看着海岸上不停腾空而起的火球和从炮口、枪口不断闪耀出的火光。
张克楚不认为自己是个嗜杀的人,但是看着眼前的场景,他仍然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许,这种感觉在未来还将不断出现,可是此时此刻,他已深陷其中。
就像举着一束明亮的火把,而身边扑来无数的飞蛾。
“天快亮了。”郭玉郎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尽量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