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之前,宁国公府,内院书房。
张贺年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今日送来的马六甲战报,面上淡淡的将战报递给对面的幕僚万永年。
“大公子此战虽未斩获首功,却也有所建树……”万永年看过战报之后,抬起头对张贺年说道。他说的大公子,自然是张贺年的长子张通显,现任水军南镇守军都指挥使,眼下仍在马六甲与荷兰人作战。
张贺年摆了摆手,说道:“万先生就别替那个不中用的臭小子遮掩了。”他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怒气,万永年见了心中一叹,放下战报之后说道:“不是替他遮掩,只是一想到大公子能够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殊为不易了。”
万永年早年是张通显的老师,不过自从张通显入了京畿水军学堂之后,他便摇身一变,成为宁国公张贺年的幕僚,这十几年来为张贺年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堪称宁国公首席幕僚,不过他为人谨慎,从不邀宠持骄,所以在幕僚中的人缘颇好。与宁国公张贺年更是宾主相得,情谊深厚。
而对张通显,万永年则一直觉得有些愧疚,认为是自己没有教好,虽然张贺年从来没有表露出这种意思。
“他那个性子,不放到那种环境下打磨历练,以后还怎么……”说到这里,张贺年抚额叹道:“他在军中待的时间也不短了,若是再改不掉那些个毛病,只怕我安国公一系在协政院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啊。”
万永年斟酌了一番,说道:“大公子只是待人太宽厚了些,并不是什么大毛病,想来经历这一次之后,性子会果决许多。”
张贺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都说知子莫若父,对于长子张通显,他自认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万永年的话并没有让他得到什么安慰。
“关于张克楚的事情,先生查的如何了?”张贺年想了想对万永年问道。
万永年皱眉说道:“说起来,这张克楚的家世还有些……”他神色有些尴尬,迟疑道:“其祖父张应恭乃是恩主堂叔,后来因牵连到移庭宫变,被贬为平民,之后便自立门户,与宁国公府上断了往来,据说曾留下遗言,命其子孙永世不得以军职谋生。其父张舒越以校尉退役之后从商,在张克楚七岁时因风暴与夫人同时殁于海上。”
“竟然是我宁国公旁系么?自立门户也用不着从族谱中除名吧……”虽然早有预料,张贺年还是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张克楚竟然和张家的关系如此之近——只是张克楚的祖父牵扯到移庭宫变,倒有些麻烦。不过在张贺年眼中,也只是有些麻烦而已,毕竟当年的“移庭宫变”已经过去六十多年,况且大宋也不搞什么株连九族,子孙永不叙用之类的事。
相比之下,当初那位堂叔自立门户,从此他那一系不再续于族谱,反倒有些麻烦。
“这些事还有谁知道?”张贺年想了想之后又问道。
万永年回道:“只有张克楚的娘舅家知道,这些事也是从其娘舅家打听出来的。”
“既然还有娘舅家,为何他却少年从军?”张贺年有些疑惑地问道。
万永年苦笑道:“他那娘舅吝啬的紧,只养他到十二岁,便赶出了家门,这些年也从来没有去找过他。”
“哼,这世上多是如此薄情之人,亲外甥也忍心如此对待。”张贺年恨声道。虽然身为国公,这种事并不少见,甚至有些家族中的内斗更为残忍血腥,但是此刻站在他的立场,却对那家人恼恨不已。不管怎么说,张克楚也算自己的子侄,自幼失祜,想来颇为可怜,又被亲人抛弃,也不知他小小少年是怎么熬到今天的。
“看来,还得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张贺年想了想说道:“见了克楚之后,只需将他与我张家的关系讲清楚便是了,其他的却无须多言。”
万永年点头道:“恩主放心。”
发生在一个多月前宁国公府里的这段话,张克楚无从得知,当然更想不到他竟然已经被宁国公张贺年认为子侄,他这会儿正忙着招待谷成良、刘振海等人。
“张将军这次可不怎么厚道啊。”谷成良佯装生气地说道:“好大一块肉,张将军一口吞进肚子里,却是连根骨头也不曾剩下。”
“何止骨头,便是汤汤水水的都没有。”刘振海叹道:“张将军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让我们这几个老哥哥脸上无光啊。”
张克楚哈哈一笑,他自然知道这几个家伙联袂而来,可不仅仅是来取那些燧发枪的。这一次虽说没有将达兰经略府治下的土人和海盗一网打尽,却也让那些叛乱的土人和海盗吓得远远的逃离了达兰,用刘振海的话说,现在达兰想找几个土人简直比找金矿还难些。
“诸位大哥,不是小弟不想向诸位求助,实在是海上往来不便,小弟怕走漏了消息,万一土人不来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张克楚端起酒杯说道:“不过既然诸位来到小弟的地方,那这杯水酒就当小弟给诸位赔罪了。”说完便一饮而尽,朝众人亮了亮杯子。
他这话说的漂亮,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谷成良等人纷纷笑着举杯饮了,其实他们心知肚明,这件事本来就与他们无关,这次来飞崖岛主要还是取上次在达兰预定的燧发枪,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听说几位国公的幕僚,也在岛上?”谷成良放下酒杯,若有所思的对张克楚问道。其他几个杀奴军主官也都望向张克楚,眼中或是羡慕,或是疑惑。
张克楚笑道:“确实如此。”
“不知道张将军有何打算?”谷成良接着问道。
张克楚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却是长叹道:“兄弟只想好生经营克敌军,却没想过调往别处,眼下土人之乱虽在达兰几近销声匿迹,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啊……更何况大宋疆域之内,还有许多心怀不轨的土人在伺机作乱,那些海盗也还虎视眈眈,身在乱局之中,兄弟怎能弃克敌军而去。我想即便是诸位,遇到兄弟这种情况之下,也会做出和兄弟一样的选择吧?”
孟西城点头大声说道:“张将军说的没错,那些大腿可不好抱,还不如咱们自己快快活活的做杀奴军。”
谷成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沉吟道:“可这杀奴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却因家世一般,在军中没有什么助力,所以混到成立杀奴军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部将,但是他很会笼络部下,成立杀奴军的时候就有很多人跟随他,而这也是他能在之后发展的还不错的原因。
但是仅仅这个“不错”,也只是相对而言,和刘振海孟西城等人相比自然是相当不错,可是再和张克楚的克敌军一比,那就什么都不是了。不过谷成良却希望能通过张克楚抱上那几位国公之一的大腿——有了那些大佬的提携,甚至不用专门提携,只要入了他们门下,自然会有同门照顾,这不比自己辛辛苦苦的打拼要好得多么?
可是看张克楚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所以谷成良的心里不可抑制的涌起失望之情。
“是啊,总有一天这些土人会消停下来,那时候咱们杀奴军就得解散……”刘振海感慨道:“我倒是没什么,左右也算蹦跶了一场,到那时不管怎么样,也能升个一官半职,比起从来也算好过多了。”
张克楚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咱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来,诸位哥哥,请酒。”
众人见他不愿多谈,也只得罢了,不过酒席上倒是气氛不减,直喝到夜深才散。
“以前还担心杀奴军解散之后怎么办,现在面对这么多伸过来的大腿,反倒吓住了,实在是这些大腿太粗太重,我怕一不小心没抱好,咱们就粉身碎骨了。”喝的满身酒气的张克楚大着舌头对郭玉郎说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
郭玉郎喝的也不少,不过总算比张克楚要清醒一些,他眯了眯眼睛问道:“奇怪什么?”
“你没发现,这才来了四位么?”张克楚伸出手,挨个扳着指头数过来,之后扭头对郭玉郎问道:“安国公张家,却好像对咱们没什么兴趣啊。”
“未必。”郭玉郎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国公们打的什么主意,彼此之间可都盯着呢。如果说那几位派了人来而安国公不知道,那才是笑话。可是他没有遣人前来,未必就不是对咱们没有兴趣。我猜,人家要么有了十足把握,要么就是想着谋定而动,后发制人。”
“什么谋定而动,后发制人,说的……咱们克敌军仿佛是他们口中争抢的骨头似的。”张克楚坏笑道:“你说,咱们能不能来个浑水摸鱼,左右逢源什么的?”
郭玉郎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千万别动这心思,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有那么严重吗?”张克楚打个酒嗝,伸出指头晃来晃去:“难道咱们就非得,非得有个主子?咱们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自己说了算?那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而已,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郭玉郎见他醉的不轻,好笑道:“算了,这些日子想来那几位也看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回去之后会怎么说你,想来桀骜不驯这个词是少不了的。”
“哈哈,哥就不驯了,怎么滴吧。”张克楚嘟囔着,身子却歪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刚进到房中珍珠端着一盆水,手肘上搭着一条毛巾,见状不由心疼道:“怎么又喝醉了。”
“他这些日子憋屈的慌。”郭玉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把他就交给你了。”说着,东倒西歪的扶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