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带着昭武屈术支,还有二十多名且末鹰扬府卫士,沿着且末水飞驰而去。
角号悠扬,驼铃清鸣,布衣与天马戍卒护卫着商队,迅速走进了莽莽沙漠。
绿洲上,江都候以马鞍为凳,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外面。暴雪虎踞其后,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让任何人接近伽蓝。
布衣终究是不放心,特意把武技出众的高泰、乔二留了下来。阿史那贺宝同样担心,他知道伽蓝即便是旧伤复发,后果也难以预料,所以他把最为信任的凌辉留了下来。凌辉是汉儿,是汉奴之子,这个身份容易得到大隋人的认同。石蓬莱更是忧心如焚,他把亲信石羽留了下来,虽然关键时刻未必能派上大用场,但聊胜于无,图个心安。
高泰、乔二、凌辉、石羽估猜伽蓝出事了,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本想进帐探视一番,但谁也不敢招惹暴雪,更不想面对江都候那张骄横跋扈的脸,所以干脆席地而坐,玩起了握槊搏戏。握槊又叫长行,从西域传之东土,流行几百年了。是人都喜欢搏戏,语言不通没关系,喜欢游戏赌博就行。握槊一玩,陌生人不再陌生,甚至很快变成朋友。某种意义上,握槊搏戏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伽蓝在翩翩的侍奉下喝了药,静卧一个多时辰后,气色明显好转,力气也恢复了大半,估计可以骑驼上路了,随即翻身坐起。
翩翩坐在帐帘附近望着河边美丽的胡杨林,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她的命运一次次改变,小时候只知道跟着大人走,对这种命运的转变没什么感觉,现在长大了,懂事了,这种急剧的但自己却无从掌控的命运变化对心理的冲击太大,她不知道未来,非常恐惧,如同洪流上的浮萍,随时都有灭顶之祸。人生在她的心里就是炼狱,除了对未知的恐惧就是对现实的痛苦,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命运的摆布,还有无谓的挣扎。在恐惧和痛苦中挣扎就是她的人生。
伽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表情麻木而迷惘的翩翩,淡淡说道,“我们都是草芥蚁蝼,都在人世中挣扎,但挣扎的目的并一定是为了生存,有时候,挣扎是一种信仰,就如在人世间修行的僧徒,他们的信仰是普渡众生,而这胡杨树,它们的信仰是忠诚,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对这片养育它们的土地,始终坚贞不渝。那么,我们的信仰又是什么?”
翩翩霍然惊醒,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有一刻甚至有些窒息,她虽然尊崇伽蓝,甚至也曾幻想着能和这位神一般的勇者朝夕相处,但当命运真的给了她这种梦幻般的机遇时,她又害怕了。
伽蓝嘶哑的声音和平淡的语气里透出浓浓的沧桑和落寞,就像这深秋的大漠,美丽、雄浑,却无限苍凉。翩翩感觉一股秋风掠过自己晦暗的心灵,飞舞的落叶,摇动的枝桠,斑驳陆离的金色阳光,笼罩心灵的厚厚阴霾就这样突然消失了,盎然生机一点点地渗透到了枯萎的灵魂深处。
翩翩的不安迅即逝去,纷乱的心也迅速平静,当她的目光再一次掠过金黄色的胡杨林,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对命运有了一丝莫名的动情的感悟,人生就如这三千年的胡杨,在漫漫岁月中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只要信仰不倒,生命就永远灿烂。
伽蓝俯身拿起黄色袍衫,正欲穿上,翩翩急步而来,从他手中拿过了袍衫,“将军身体好些了?”
“无妨,劳累过度而已,喝几副药调理一下即可。”伽蓝任其服侍,一边穿上袍衫,一边说道,“找到自己的信仰,放飞自己的心灵。心自由了,才是真正的自由。”
“谢谢将军的教诲。”
“言重了。”伽蓝笑道,“到了楼兰,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不会再有羁绊。”
翩翩惊讶地望着伽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第一个,但可能是最后一个。”伽蓝说道,“对我来说,明天永远是最后一天,我只能牢牢把握今天。这就是原因。”
翩翩听懂了,像伽蓝这样的勇者,在西土极受尊崇,有战功了,会得到赏赐,乐女舞伎常常就是赏赐品,而朋友受到他的恩惠,也不会吝啬钱财美女,所以伽蓝身边不缺女人,但伽蓝是刀头舔血的人,有今天未必有明天,他就像那些沙盗马贼一样,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钱财美女挥霍一净。
翩翩的眼里掠过一抹无助和痛苦,柔嫩的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动作顿时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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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个人骑着驼马离开绿洲,穿行于胡杨林里,沿着且末水北上,打算行二十里之后转入沙漠,以掩饰驼队转道西去的痕迹。
坐在刀疤厚实的背脊上,走在落叶缤纷的树林里,闻着沁人心脾的清新幽香,品尝着凝重金色里的苍凉,阅读着古朴庄重里的悲怆,想到此去千万里,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突伦川,伽蓝心情沉郁,一股难言的伤感渐渐弥漫心间。
横笛悠然响起,在金黄色的世界里奏响深秋的激扬乐章。
石羽兴起,敲响了羯鼓,以低沉浑厚的阳律在秋日的忧伤中加入了峥嵘豪迈之气。
江都候听得郁闷,忍不住冲着伽蓝喊了一嗓子,“秋高气爽,何不高歌一曲?”
笛音陡然高亢,直冲天穹,接着伽蓝那浑厚而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唱响。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
江都候哈哈一笑,纵声唱和,“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
高泰和乔二相视一笑,这是传唱中土的大曲,他们也曾在酒酣耳熟之际,引吭高歌。两人忍耐不住,放声齐唱,“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干。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
笛扬,鼓吼,江都候兴之所至,抽刀在手,击刀而歌,“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
西北人的激亢之音,河北人的慷慨之气,栗特人的雄浑鼓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金灿灿的胡杨林中。
伽蓝仰首向天,抒尽胸怀。
“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鸟儿在空中飞旋,风儿在林中轻拂,落叶在豪气中起舞,歌声在金黄色的秋色里一遍遍响起,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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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末水东岸的一丛低矮灌木突然晃动,跟着站起来一个背负弓箭,手拿横刀的白衣长须汉子,此人身材削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对岸胡杨林,全神贯注地倾听隐约传来的歌声。
“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这是某家老郎的诗赋,对岸或许是我中土之人。”
长须汉子眉头深皱,喃喃低语,神情既紧张又踌躇,似乎难做决定。过了片刻,他猛然咬牙,转身向百步外的胡杨林狂奔而去。
刚刚跑进胡杨林,就听到林中深处传来一声惶恐叫喊,“姜九,阿柴虏追来了?”
“稍安勿躁。”姜九一边狂奔一边叫道,“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
话音未落,一位白衣灰发的中年人从一棵大树后面走了出来,神情憔悴,焦虑不安。接着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白衣少妇,清雅脱俗,眉宇间愁云惨淡,手里拿着一柄犀利长剑。在她的背后,紧跟着一位白衣少女,眉目如画,气质高雅,神态平静,两手紧紧抱着一个黑色小瓦罐,视若珍宝。
这三人刚刚现身,附近大树后面纷纷走出一群老弱妇孺,有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有垂髫孩童,还有白发苍苍的仆从,一个个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神色惊恐,眼里尽是绝望之色。
“九郎,慢慢说!”灰发中年人摇摇手,示意气喘吁吁的姜九不要惊慌。
“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对岸有人……我们或许有救了!”姜九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切说道。
灰发中年人沉吟不语。对岸有人又如何?如果是胡贾尚有一丝希望,假如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那岂不自投罗网?
“你看到他们了?是白衣栗特人吗?是不是胡贾?”白衣少妇问道。
“七娘,某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胡杨林里,某只听到了歌声。”
“如果是胡贾,或许可以试一试。”白衣少妇转目望向灰发中年人。
“七娘,且末刚刚失陷,阿柴虏切断丝路的时间很短,就算从于阗方向赶来的胡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绕道突伦川,沿且末水北上去楼兰,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此处。”灰发中年人恭敬地说道,“七娘,某怀疑他们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万万不可冒险。”
“大郎,阿柴虏正在追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白衣少妇指指背后的老弱妇孺,“现在我们没有食物,也没有驼马,即便沿河北上也逃不到婼羌城了。反正都是死,不如孤注一掷,或许就能绝处逢生。”
“七娘,万万不可。”灰发中年人一口拒绝。
“七娘,大郎君,他们可能是我中土之人。”姜九看到主母和少主争了起来,急忙插言道,“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他们唱的是老郎的诗赋。或许这是天意,是天上的老郎在拯救我们。”
灰发中年人吃惊地望着姜九,“你没有听错?辛苦刺楼兰,你真的没有听错?”
白衣少妇也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姜九,感觉匪夷所思。
“没有,某听得真真切切。”
“阿郎,你在天上吗?你在救我们吗?”白衣少妇眼圈一红,泪水潸然而下,突然,她尖叫一声,发足狂奔,如离弦之箭,向河边飞射而去。
姜九和几个青壮之人紧随其后,撒腿飞奔。
灰发中年人跑了两步,旋即看到一群老小都跟在后面,急忙停了下来,“你们不要过去。”接着手指白衣少女,“七妹,你和二娘带着大家先躲在树林里,千万不要出去。”那白衣少女乖巧地答应一声,转身招呼一帮弟妹子侄。
几个人尚未跑到河边,对岸嘹亮的歌声已经清晰传来,显然唱歌的人就在对岸树林的边缘之处。
“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白衣少妇泪流满面。灰发中年人仰首向天,痛声悲呼,“爹……”
歌声渐渐向北而去,机会稍纵即逝。姜九不敢犹豫,急切喊道,“七娘,大郎君,快做决断!”
“鸣镝,即刻鸣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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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猛地抬头,歌声嘎然而止。
伽蓝放下横笛,石羽停止了敲鼓,众人齐齐望天。
三支鸣镝正在空中扶摇直上,发出刺耳的啸叫。
队伍停了下来。江都候与伽蓝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非常默契地点了点头。伽蓝的目光转向凌辉。凌辉心领神会,拨转马头,直冲河边。
对岸有一群白衣人,挥舞着兵器大声叫喊,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东土汉儿的口音。在西域,穿白衣的汉儿一般都是配发刑徒。凌辉的父母就是配发边疆的刑徒,被突厥人掳掠为奴。凌辉毫不犹豫举起了号角,“呜呜”吹响。
江都候等人策动驼马,冲出胡杨林,飞赴河边。
大隋战旗在驼背上飞舞,猎猎作响。
白衣少妇跪倒于地,掩面痛哭。
灰发中年人激动地哽咽失语。
姜九和几个青壮振臂狂呼,一个白衣青年叫了几嗓子之后,掉转身形,飞一般跑向了胡杨林。
很快,躲在林中的一群老弱妇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跑向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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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候神色严峻,望着对岸刑徒,默然不语。
伽蓝闭上双眼,凝神倾听风中的讯息。
石羽和凌辉暗自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对岸的逃亡刑徒竟然是一群老弱妇孺,而且人数众多,至少有三四十人,这让他们犹豫不决。渡河需要时间,而阿柴虏正从后面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时间非常紧迫。退一步说,就算把人接过来,但带着一群老弱妇孺,不但行走速度缓慢,食物也严重不足,如果沿河而行,必定难逃阿柴虏的追杀,如果走沙漠,更是难料吉凶,只能祈祷阿柴虏不要尾随追杀,否则必死无疑。
高泰和乔二却是异常急切,同为刑徒,同为天涯沦落人,这一刻当然义不容辞,但两人看到伽蓝等人的表情,顿时意识到事情远比想像的复杂。
高泰率先醒悟过来,对岸刑徒鸣镝求助,明显就是后有追兵,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沿着且末水东岸从容赶往鄯善首府婼羌城,何必多此一举,渡河而来?既有追兵,这鸣镝一射,正好给追兵指引了方向,而己方实力太弱,连那个胡姬算在一起才七个人,根本不堪一击。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进去了,这种事谁干?
高泰也沉默了,他刚刚看到一丝重返河北的希望,当然不想丧命于此。
乔二也看出来形势不妙,但他却是不顾,冲着伽蓝和江都候大声叫喊,“将军,他们是大隋人,是一群老弱妇孺,还有孩子,快救他们。”
姜九看到对岸隋兵漠然而视,并没有救援的意思,心中焦急,当即再射三支鸣镝。
江都候忍不住破口大骂,“蠢物!自寻死路!直娘贼,自己死了便罢,还要连累一群人,岂有此理!腌臜的鸟贼,死有余辜!”
翩翩听到对岸隐约传来哭喊之声,心中大为不忍,又看到伽蓝闭着眼睛仿若石化一般毫无动静,忍不住催驼走近,轻身吟唱道,“伽蓝的守护法神,请施展无边法力,拯救那些可怜的苍生。”
江都候冷哼一声,目如寒刃,狠狠瞪了翩翩一眼。翩翩惊惧不已,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说话。
伽蓝缓缓睁开眼,“阿柴虏来了。”
“应该不多。”江都候说道,“这群人必定在撤退的路上遇到阿柴虏,不得以逃入沙漠,但可能带有什么财宝,阿柴虏垂涎三尺,故此穷追不舍。”
“我过河。”伽蓝说道,“你在这里接应。”
江都候本想阻止,但旋即放弃了。他不会水,也没有伽蓝的武技高,只能让伽蓝过河,而若想救人,两人必须默契配合,所以必须一边放一个。
“你能支撑吗?”江都候担忧地问道。
“这点伤算什么?”伽蓝拍拍刀疤,示意它伏下身躯,“很多次我都奄奄一息了,但照样杀人。”
江都候微微颔首,转头看向高泰和乔二,“会水吗?”
高泰和乔二不敢欺瞒,齐齐摇头。
“把衣服脱了,过河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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