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高士达、窦建德则在摆脱了官军的追击之后,突然率部沿永济渠两岸调头南下,其前锋军直指平原郡的吴桥一线,做出重返高鸡泊,从侧后翼威胁官军之意。
平原义军首领郝孝德、刘黑闼与豆子岗义军首领格谦、孙宣雅、高开道、李德逸、石祗阑等人也各自率军进入平原郡,直接威胁平原郡首府安德城,摆出一副“围魏救赵”之势。只要官军向清河义军发动攻击,他们则猛攻平原郡首府,迫使官军不得不分兵救援。
从魏郡也传来消息,太行贼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部频繁出没于邯郸和邺城一线,对河北陆路通道形成了直接威胁。其意图很明显,若官军要围剿清河义军,他们就切断陆上通道,断绝东都和涿郡之间的联系,继而迫使官军不得不分兵救援或者干脆改变策略,全力保护陆上粮道,如此则可拯救清河义军。
危急时刻,河北义军同气连枝、携手相助,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间接拯救之策,非常默契地同时出手对付官军,试图帮助张金称和他的清河义军从官军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张金称倒是非常冷静,他的部下们也没有惊惶失措,大家抱成一团,冒着风雪,在清河境内“四下游走”,一面让官军无法寻到义军主力位置,一面耐心地寻找突围机会,等待局势的变化。
局势正在变化之中。清河有崔氏、房氏、张氏、杜氏、王氏、管氏等大小世家,是河北南部世家最为集中之地。清河义军首领张金称、张金树兄弟便是出自清河张氏。而另一股势力较大的义军首领王安则是出自清河王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河义军实际上就是清河世家望族用来博取利益的武器和工具,假若任由官军把这支军队剿灭了,清河世家望族必受连累。有身死族灭之危,所以,清河世家望族为了自身生存和切身利益,不计代价也要保住这支军队。
关键时刻,河北人自然抱成一团。试想假如清河的世家望族遭到打击,河北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必然受损,这对河北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由此可以预见。等到清河的世家望族与河北其他各地的贵族在利益上达成妥协后,清河义军也必然会从官军的包围中突围而去。
伽蓝对此一清二楚,为此他警告龙卫府诸将,若想全歼张金称等清河诸贼。就必须抢在清河世家望族向各方贵族势力做出妥协之前找到清河叛军主力,并击败他们。
然而,伽蓝的想法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西北人到了河北,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处处充满敌意,漫山遍野都是敌人的地方,西北人的武力大打折扣,尤其在探查敌情方面。只能依靠河北人,偏偏值得他们信任的龙卫府里的河北将士。基本上出自义军。一年前这些人甚至还是流配戍边的死囚,如今这些人虽身穿禁军戎装。端着皇帝的饭碗,却绝对不会为皇帝去杀戮旧日兄弟。
伽蓝所能控制的军队只有龙卫府,单靠龙卫府的十几个团根本无力把清河义军全部包围起来,所以伽蓝在无奈之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一次次向各方势力发出严正警告,谁敢把清河贼放出包围圈,谁就等着掉脑袋,即便某杀不了伱,皇帝和中枢也不会放过伱。
没有几个贵族官僚把伽蓝的威胁当作一回事,更有甚者,寻个借口直接与龙卫府产生了冲突,让清河戡乱局势变得更为复杂。其中最让伽蓝“恼怒”的便是鄃县令杨善会。几个月前两人之间曾爆发了一场激烈冲突,为此结下仇怨。说起来这个杨善会官声清正,每每身先士卒捕杀贼寇,偏偏因为与伽蓝的利益诉求发生冲突,两次与伽蓝“针锋相对”。
上次伽蓝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了他和属从们的衣服,狠狠羞辱了他。这次杨善会蓄意报复,竭力阻挠龙卫府在鄃县剿贼。
鄃县是张金称及其所领义军的根基之地,他们的家人亲戚朋友都在这块地方生活,官军既然要剿杀义军,当然要寻找这些义军家眷们的“麻烦”,然而,“这些人”实际上就是鄃县的世家豪门,最差的也是地方豪强,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以张金称为首的清河义军不但一次次脱逃了官军的追杀,还不断发展壮大。伽蓝要寻“这些人”的麻烦,试图断绝清河义军的“耳目”,首先便侵害到了清河地方郡望和官府的利益,当然会遭到地方势力的疯狂“反扑”。
军队和地方势力产生激烈冲突,矛盾愈演愈烈,再牢固的包围圈也会产生裂痕,平叛一事迅速陷入步履维艰、难以为继的窘境。
监察御史崔逊从行宫飞马而来,与其同行的还有清河人崔履行,他目前的官职是信都郡主簿。
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同时出现在龙卫府军营里,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薛德音、傅端毅等鸿儒名士不论年纪大小资历高浅,统统出迎,恭敬有加。崔氏两家乃中土一等一的高门大族,上千年来英才辈出,在中土历史的进程和发展中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力,雄踞于中土所有豪门之上。
在清河戡乱局势最为复杂之刻,崔氏两家同时赶赴龙卫府拜会伽蓝,其目的可想而知,其所施加的压力之大更是让伽蓝焦虑不安。
崔履行的年纪比崔逊要大,高冠长袍,大袖翩翩,看上去丰神俊朗,温文尔雅,飘逸之中更带着一丝出尘之气,仿若超凡脱俗的蓬莱仙人。崔逊向他介绍伽蓝的时候,他倒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然后面带微笑问候了一下高老夫人。待介绍到勇武郎将西行时,这位清河崔先生眼皮都没抬,只是虚摆了一下手,算是给了几分薄面。
接下来刘炫、孔颖达和薛德音等人便簇拥着崔履行到帐中坐而论道去了,至于和伽蓝的谈判,则由崔逊全权代理了。说白了这位崔先生就是来显一下身,摆一下谱,正告一下伽蓝,清河戡乱的事,要依照我们清河人的意思来办,这是给伱面子,给伱背后靠山裴世矩面子,否则撕破了脸,伱恐怕就要步冯孝慈后尘了。
伽蓝知道自己的“软肋”被河北人抓住了,面对崔氏两家的威逼,他也是无计可施,倍感心寒。他能撕破脸大开杀戒吗?当然不能,大开杀戒的后果,最终死去的,都是那些不该死的人,都是无辜的河北苍生,而该死的人,却安然无恙,站在累累尸骨和流淌的鲜血中得意大笑。
“当初,某曾发誓要拯救几十万河北饥民,今天,某不会背信弃义,某不会屠杀无辜。”伽蓝望着面色苍白、目露疲态的崔逊,叹息道,“但某深受皇恩,不能不报;冯帅对某亦有知遇之恩,某亦不能不报;如今某骑在戡乱虎背上,算是骑虎难下,伱让某怎么办?”
崔逊坐在火盆边上,微微俯身,伸开的双手慢慢摆动着,感受到火苗所传递出来的温暖,良久,他迟疑着,若有所思地问道,“伱一定要杀了张金称?”
伽蓝冷笑,唇角处的笑纹牵扯着,露出鄙夷和嘲讽之色,“他与清河崔氏有何渊源?”
崔逊摇摇头,“伱现在站得高,应该看得更远。伱是温城的人,胸有韬略,以某对伱的了解,伱不应该被这些细枝末节所羁绊。伱能否告诉某,伱现在在想甚?”
“伱所想的,某不想。”伽蓝毫不客气地回道,“某所想的,伱决不会想。”
崔逊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忧郁,脸色更显苍白,稍加思考后,他缓缓说道,“伽蓝,有些事,伱既然做了,就会在身上留下烙印,比如……伱在东都的所作所为……越王到了行宫后,事无巨细,一一奏之于陛下。其后陛下召见了观公,词锋十分犀利,令观公困窘不堪。”
伽蓝笑笑,“所以说,某骑在虎背上,但某并不想驯服这头暴烈的畜生,伱必须想个办法让某平平安安地下来。”
崔逊想了一下,问道,“新年后,裴阁老要去行宫,伱可知道?”
“孝仁兄,伱想知道的事,某可以明确告诉伱,几个月后,陛下和行宫就要第三次赶赴辽东战场。”伽蓝不假思索,以十分肯定地口气说道。
崔逊神色略僵,沉思不语。
“在这个时期,骑在虎背上的人,非常多。”伽蓝以悲凉的口气揶揄道,“权力和财富就是一只斑斓猛虎,而这个世人的人不过是一群猎物而已,在猛虎的疯狂追逐下,猎物们亡命狂奔,力竭之刻,便是落入虎口之时。”
崔逊眉头深皱,叹息道,“伱对未来,如此悲观?”
伽蓝笑着摇摇头,“孝仁兄,不要议论未来了,说说现在。伱既然来了,清河的崔先生也来了,某总要给几分薄面,伱说是不是?”
“伱一定要杀了张金称?”
“某一定要杀了张金称,而且还要手刃此贼。”
崔逊笑了起来,目露讥色。伽蓝也笑了,眼里掠过一丝愤怒,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却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