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是晚上走的。
回来的时候已经天亮。
而回来后,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有孙道长的药在,唐俭和阎王爷掰手腕掰赢了。
这会儿情况已经平稳,北解里面几个郎中都在盯着他和裴律师,李世民可以放心了。
而得到了这个消息,李世民松了好大一口气。
可却没发现,玄奘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目光落在那晨曦之中犬牙交错的荆棘之城,他想了想,直接朝着那边走去。
“……玄奘法师……”
杜如晦下意识的制止住了玄奘:
“道长……不希望咱们进去。”
“贫僧不进,只是看看。”
僧人眉眼慈悲,平声说完,便朝着那片荆棘走去。
而杜如晦也不在阻拦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奘说不进,那肯定就不进。
然后……
白衣如雪,俊美若妖的僧人飘忽出现在一片死寂的桑泉城中。
入眼出,斑驳的黄土围墙上面,便如同被泼洒了某种暗红色的颜料一般,洒的到处都是。
他眉头皱了起来。
忽然鼻子动了动,又直接蹲下,抓起了一捧泥土。
微微揉搓。
手上便被一股铁锈味浓厚的暗红所占满了。
“……阿弥陀佛!”
僧人的眉眼一片慈悲。
接着在一个时辰后,已经逛完了整个桑泉城。
而当他抵达了昨夜李臻救人的广场时,听到了一声动静:
“你怎么来了?”
躺在那片木板上面正晒太阳,腿还耷拉在半空一晃一晃的守静头都没扭的问道。
“……”
玄奘没说话,只是把那些碎石,血迹尽收眼底后,才说道:
“这些人……”
“嗯,跟那两百人一样,都化作了以后能让植被茂盛的养料。”
“……道长呢?”
僧人努力维持着面部的平静,继续问道。
守静一指城主府:
“那边打坐呢……你没找到老杜他们?”
“找到了。”
“老杜没拦你?”
“拦了,贫僧答应杜施主不进来。”
“……”
守静嘴角一抽,看着眼前的僧人:
“也就是说……你犯戒了?”
“……嗯啊。”
僧人点点头:
“第一次犯戒,原来是这种感觉。”
“……啧。”
总觉得李守初要菊花不保的守静索性坐了起来。
“能让你这个铁定成佛的人都犯了戒……那我要是太小气了,岂不是不够朋友了?说吧,御弟哥哥,你想问什么?”
“……?”
对于这个称呼有些不解的玄奘面露疑惑。
但马上就被另外一股情绪所遮掩:
“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认真的问道。
而守静也不瞒着:
“李守初就在这城里,杀了七八千人……一个活口没留。”
“!”
玄奘的眼睛立刻就瞪大了,可下一秒,瞪大的眼睛开始充血:
“你为何不拦着!?”
“我怎么拦?”
守静歪了歪头:
“大和尚,你告诉我,我怎么拦?……我拦得住?……更别说他要杀了,昨夜若是换成我来,这桑泉只会更惨……你告诉我,我凭什么拦?河东的安稳不要了?你们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努力不要了?那些随时都有可能遭受到这群人屠戮的百姓之命不要了?……我拦?我拦个屁我拦!”
“可道长也不该……”
“总是有人要做的,不是么?”
守静叹了口气:
“唉……和尚,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懂么?”
“懂……什么?”
僧人不解的问道。
接着就迎上了一双平静的眼眸:
“学佛,救不了这苍生的。”
“……”
僧人的脸色瞬间一变……
……
玄奘再次出现时。
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杜如晦来问,他也不回答。
只是随随便便找了一块石头下面,盘膝打坐……竟然禅定了。
杜如晦不解。
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只能把自己的精力用在稳定那些桑泉城的民众身上。
昨夜守静又送来了补给……很多。
可他手下却无人可用。
只能和同样是光杆司令的李世民搭伙,发放物资,稳定秩序,等待着援军的到来。
而从这一日开始……
众人便再也没见过守静。
更没见过李臻。
这俩人仿佛消失了一般。
杜如晦和李世民连续在这边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第一波访客。
崔婉容到了。
看着与自己记忆中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的桑泉城,崔婉容满眼的疑惑与不解。
打听李臻的下落。
打听发生了什么。
可偏偏……杜如晦和李世民守口如瓶、而玄奘则依旧在禅定。
一下子她也无语了。
千里迢迢的赶来,什么都不告诉算怎么回事?
但杜如晦和李世民就不说,她也没什么办法。
但她的到来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二人有人可用了。
于是……
在五日后,凭借飞御使的力量,“孙华被围困在桑泉城”的消息传遍了河东。
而在第六日时。
由裴寂、李孝恭亲自带领的一万大军,以及专门克制显锋军的李元霸一同抵达了那犬牙交错之下的桑泉城。
李世民迎接大军,接着众人留在了中军帐之中开了一个会。
没人知道会议的内容。
只是会议之后,大军摆出了围城阵仗,日夜布防,把整个桑泉围了个水泄不通……莫说人了,连飞鸟都飞不进去一只。
一时间,风声鹤唳。
……
河北、琢郡。
窦建德眉头紧皱,踏步回到府邸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磨枪的诸怀。
从那日,那个女子离开后,他便每日如此。
磨刀石弄碎了一块、又一块,只为了把手里这把余尽磨的更锋利一些。
“铮~”
“铮~”
“铮~”
“铮~”
一下,又一下。
就在这有节奏的打磨声中,窦建德低声说道:
“我被命令留守于此……他让你随他出征。”
“不去。”
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诸怀给出了回应。
“……”
听到这话,窦建德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好,那我在和他说说……现在隋朝的将领里,能打仗的人……不多了。而这边也就剩下了一个杨义臣。如今他大败张金称后,就来转头攻打咱们,正是锐气鼎盛之时……现在贸然迎战,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一仗……不稳妥!”
说着,他就要离开。
可下一刻,那把余尽已经拦在了他的胸前。
“……”
窦建德脚步一顿,看着握着枪尾,手上纹丝不动的天下第三,问道:
“做什么?”
“我的耐性有限。”
望着窦建德,诸怀摇了摇头:
“这次,他若死,按照我们的约定,我扶你称王。他若不死,我会亲手杀了他,扶你称王。所以……不要去。”
“……那是我的兄弟!”
听到窦建德的话,诸怀脸上依旧平静:
“所以,他要死。”
“……”
窦建德无言,只是捏紧了拳头。
……
江南。
杜伏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信,直接丢进了面前的火盆之中。
“陈陵么……”
他喃喃自语着。
神情不以为意。
可目光下意识的落在了那封即将燃尽的信笺中,那聊聊几笔的两个字“宇文”上面。
脸上的不以为意逐渐变成了一种坚定。
不能成王?
那就……拭目以待吧。
……
洛阳。
珍兽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飞马城飞马宗孙丛之女孙静禅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太孙年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孙静禅待宇闺中,与皇太孙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孙静禅许配皇太孙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飞马城孙静禅,领旨谢恩!”
恭敬的接过内侍手中的圣旨,在对方和颜悦色的恭喜之下,孙静禅身边的几个人赶紧递上了一个个金袋子。
内侍满脸喜悦:
“那咱家就恭喜孙大家、贺喜孙大家了。”
因为还没过门,为了不犯了什么忌讳,内侍并没改口。
“多谢公公。”
眉毛已经重新弯下来的孙静禅眉眼含羞,隐去了那男子相,换上了衣裙,一片温婉。
“如今喜讯已经超飞马城发出,孙大家还请早日回归飞马城,携礼部金婚之书,迎接聘礼,而后携双亲嫁妆重新而发,抵达洛阳,早日完婚才是。”
“是,静禅知道了。”
“诶,那咱家便不打扰了……各位,有礼。”
内侍热情的拱了拱手,在一群三宗弟子的护送下离开了。
而孙静婵则直接看向了商撼山。
“……”
商撼山没对这桩婚事发表任何看法。
自夕岁那日之后,他的精气神……也不如从前了。
这半年时间,仿佛老了十岁一般。
连那魁梧的身躯似乎都句偻了不少。
而面对孙静婵的目光,他只是微微摇头:
“该走了。”
“……嗯。”
孙静婵应了一声,看向那一片自由的天空,喃喃自语:
“该回家了。”
……
江都。
“陛下,算了算日子,今日陛下的旨意,应该已经到了东宫了。”
“……嗯。”
听到女子的话,正在钓鱼的杨广点点头,目光里没什么喜悦,也没任何的愤怒。
握着鱼竿,应了一声后,便再无言语。
“咳咳。”
这时,旁边的女子轻轻的咳了几声。
一开始杨广不算在意。
可直到那女子的咳嗽停都停不下来的时候,他眉头才皱了起来:
“小喜,传御……”
那个“医”字还没说出口。
忽然!
“噗……”
一口鲜血,从女子口中喷出,落在了河岸处的浅水之中。
“……”
“……”
瞬间,杨广和黄喜子都沉默了。
接着就听见一声异常畅快的喘息声:
“嗬哈……”
仿佛舒坦了不少的女子擦了擦嘴角,躬身拱手:
“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
“……”
看着那张面无血色的倾城之颜……
杨广叹息了一声:
“唉……回去休息吧。”
“……谢陛下。”
女子点点头,用手帕擦干净了嘴角后,重新戴上了那顶斗笠。
又冲黄喜子点点头后,迈着虚弱至极的步伐离开了。
而等她离开后,杨广才问道:
“小喜,在你看来……禾儿还有多久时间?”
“……”
黄喜子沉默片刻,微微摇头:
“回陛下,依奴婢看……恐怕不多了。”
“……唉。”
帝王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鱼竿,继续看着那漂浮不定的软木浮漂。
而就在这时,他耳朵一动。
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黄喜子正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
他看到黄喜子,黄喜子自然也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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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躬身:
“陛下恕罪。”
“……”
杨广无言。
扭过头去后,才说了一句:
“昨晚没睡好?”
黄喜子微微摇头:
“陛下,奴婢也老了啊。”
“……摆驾吧。”
忽然,杨广鱼竿一收,意兴阑珊。
……
“大人……”
看着步伐虚弱无力的女子,薛如龙赶紧走上前去搀扶。
亲自搀扶着她坐上车了之后,就听见一句:
“午时的消息可传来了?”
“回大人,已经到了。”
“可有河东那边的消息?”
“有。”
“可有那道人的消息?”
“……”
薛如龙沉默了下来。
见状,女子斗笠微动:
“回去吧。”
“……是。”
先是应声,赶车。
而在滚滚车马之上,薛如龙才低语了一句:
“要不……让咱们的人去桑泉里面看看吧?”
“不用了。”
靠坐在软垫上的女子微微摇头:
“他既然不想让人看到……那便不看了吧。一直盯着香山的人,告诉他们,把李守初的消息给我卡死了,一点都不能往那边传,不能让玄素宁知道一个字,明白么?”
“……属下不解,为何大人要对玄道长如此……”
“因为那袁天罡曾经和她见了一面,起了两副卦。用的是天宝钱……”
“……所以?”
薛如龙似乎有些不解。
“所以,不管那卦象是什么,兴许是快要走到那一步了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其中有一卦,一定和李守初有关。而我……不想让她胡来!”
“……胡来?”
薛如龙似乎还不理解。
可女子却不在多言了。
只是靠在软垫上,看着天上的晴天。
眼神里灰蒙蒙的一片。
而那一片灰蒙蒙之中,有着两朵火焰。
越来越暗澹。
可却越来越炙热。
“在坚持久一些……”
她默默对自己说道。
快了。
就快了……
……
时至六月末下。隋将杨义臣于河北大败高士达,斩于阵前。
梁师都举兵南下,效彷瓦岗,封锁东西商道。
金城家财千万豪商薛举,招兵买马,称雄西北。
江南,大将陈陵刚抵盐城,杜伏威主动出击,埋伏其上,但棋差一着,陈陵退回盐城,两军对垒。
短短一月。
江山风雨飘摇。
乱世之像,初露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