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脚步声响起时,李臻才睁开了眼睛。
接着就看到了一双白鞋足尖,以及那轻纱之中若隐若现的眼眸。
“走了。”
女子说道。
“是。”
李臻点点头,起身后,看了一眼那湖泊之中侧身坐在亭子里的帝王,以及那如同普通仆役一般站在一旁的内侍,这才跟着狐裘大人一同走出了这处水榭。
一路上二人并不言语,一直走到了那三个宽阔的广场上之后,狐裘大人的声音才终于响起:
“无事了?”
“嗯。”
李臻应了一声:
“小伤,不碍事。”
而听到这话,女子没表露出什么,只是脚步似乎轻松了一些。
接着便直接问道:
“什么时候接近的洛神,为何我不知晓。”
今日她进宫来,也没带那条小蛇。
显然为了稳妥起见。
所以,这是俩人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光。
于是李臻也不隐瞒,直接说道:
“洛神阁下一直便能通过这妖鳞天衣与人沟通……依据贫道的猜测,她不仅仅能沟通,甚至能看到、触碰到、感受到……而在历阳第一日结束时,它留下了一小块东西在贫道这。就在手心里,并且把留与不留的选择权交给了贫道。”
“……为何不早说?沐浴那日为何不说?”
“因为搞不清它究竟要做什么。”
李臻微微摇头:
“想钓鱼,就得放饵。贫道也想看看,它到底要做什么……而今天更衣之时,它找到了贫道。让贫道帮个忙,用金光接近一下黄喜子……而贫道铺了金光,它便滚入了草地之中。只是有没有攀附成功,贫道便不知晓了……大人可能猜出来它要做什么?“
“它要做什么,是后话。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何帮她。”
因为发音都一样,李臻自然不知道狐裘大人说的她是什么它。但他却并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直接说道:
“它告诉我,它能帮大人续命。”
“……”
缓慢前行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
接着又转眼恢复了正常。
带着和自己错了半个身位的道士继续前行,她扭头,一边走,一边看着道人声音平静的问道:
“你信?”
“袁天罡的卦就摆在这。”
李臻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盲目之色。
这也是女子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这种表情。
“贫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是来江南了。他既然说贫道是唯一一个能救大人之人,那纵然有天大的难处,既然决定来了,也要走过一遭才是。而眼下,它既然给了贫道这一丝希望,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呢?”
“呵……”
听到他的话语那一瞬间,女子那带着讽刺的笑声便响了起来:
“枉你这道士平日里看上去百般聪慧,可到头来却为何偏要愚蠢的走这一步?伱可知……它是妖。”
“……”
李臻没说话。
她也没给李臻说话的机会。
“自古以来,和这些妖族合作之人,哪一个不是万劫不复?哪一个不是遗臭万年?它们给你的,比起它们得到的,不足万分之一!续命?连那条烛九阴都无法长生,现如今只能苟延残喘,你凭什么觉得它能行?”
李臻有些无语。
你咋那么不知好歹呢。
于是忍不住回了一句:
“那大人不也和它们合作了么?”
“我和它们合作是因为我要死了,怎么?难不成你也要死了?”
“……”
又走了几步。
“为什么不说话!”
“……”
再走几步。
“说啊,你不是伶牙俐齿很能说么!”
“……”
又走了几步……
“道士!”
她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愠怒:
“你聋了不成!”
“唉……”
这下,李臻终于给出了回应。
叹了口气,抓了抓脑袋,他一脸无奈:
“大人,时间是一条河……”
“……”
“和二师比起来,贫道最多是一条趴在浅水河边的蛤蟆。”
“……所以?”
“所以,事情做都做了,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咱能向前看不?”
“……”
女子一怔,接着似乎怒极反笑:
“你在说什么胡话!?难不成我还错怪你了!?”
“贫道没说胡话……大人知道赌徒么?这些赌徒在输红眼了后,为什么卖儿卖女还要继续?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而继续赌,反倒有机会翻身。当然了……贫道也知晓,这个理由有些荒唐,可事实便是如此。赌徒也如此,贫道更如此。虽然贫道也知晓这命有多难续……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不是么?况且大人最近这几日在贫道的照看下,吃得好睡得香,也好久不流鼻血了。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不挺好的么?”
李臻一躬身,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混不吝的无赖:
“好就行……大人,这会儿人多眼杂的,咱还是赶紧走吧,行不?”
这广场上空无一人的,老在这待着也不像话不是?
而女子在听到了他的话后……因为隔着斗笠,李臻也看不清眼神。
只是知道她静默了几息后,才重新迈着步子往前走。
可却不在谈论这个话题,而是转头说道:
“几个月前,我送了一副洛神特制的《白莲晨朝忏仪》图进来。”
接着她似乎猜到道士要问什么,继续解释道:
“这《白莲晨朝忏仪》图,本是一种名为牵魂丝的特殊草丝之所而成,是隐门的手段。隐门最后一任门主庆和死后,这牵魂丝的制作方法,天下间唯有洛神一人知晓,连我都不知道如何制作。
而《白莲晨朝忏仪》图以此草丝制作,秘法炼成之后,搭配……怎么说呢,妖族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手段,便可达到那日你所见,把宇文化及都给逼迫到狼狈躲闪的神女一样,凝聚……或者抽取人的某种东西,为洛神所用。”
说话间,俩人也走到了宫门门禁范围。
狐裘大人便不在说话,径直出宫后,王世充的战马已经不见了踪影。
显然是走了。
而离开了护城河的范围,她带着李臻一边往马车上面走,一边继续说道:
“这种草丝有一种特性,那就是可以使人如坠幻境,通过这种慢性毒药,满足使用者身心之欲。比如你,你这道人喜欢给别人说故事,那么可能接触到这种草丝后,你就会看到全天下之人都在狂热的聆听你的故事。但这种毒素持续的时间很短暂,通常最多会让你失神片刻……或者说让当年那个压抑的年代里,那些为人族苦苦探求情报的隐门探子们,能在那个环境中得到些许的放松。”
“……”
李臻总觉得这东西很像一个玩意……
忍不住问道:
“会上瘾,对吧?最后连命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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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会没命?”
女子有些不解。
“……这玩意没害处?”
“若单论牵魂丝的话,没害处……也不能说没害处,道士,这世道越苦,这东西的害处便越大。“
李臻一愣,愈发纳闷:
“为何?”
“因为它可以让你短暂的脱离世道的苦痛,陷入到自己铸造的美好幻想中不可自拔。就像你说的那般。一个一无所用的赌徒,每日能有半个时辰让他做一个钱财数之不尽,挥霍不绝的美梦。而有朝一日,忽然,这个梦不见了,他会如何?”
“呃……这……”
李臻想了想,问道:
“那大人把这个东西送到宫中……”
“除了你刚才挑战那位,还会有谁?”
上车时,女子一声冷笑。
而上车之后,她摘掉了斗笠。
也不知为何,在李臻面前,她是越来越不喜欢戴这东西了。
靠在软垫上,她吩咐了一句:
“沿着这条路,向南走,出城两里。有一处小码头……去那边。”
“是。”
李臻开始赶车,同时低声问道:
“大人把这图送给了黄喜子?”
“没送,我只是跟陛下说了我手里拿到了这样一幅图……”
“……但黄喜子拿走了?”
“嗯。”
“大人故意的?”
“嗯。”
“这……”
“洛神盗丹那一晚,是我,把她送进宫的。”
“……”
妈耶。
你个坏女人到底做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
李臻嘴角有些抽搐。
“当时,她身上那件异域番邦的胡姬沙丽,便是由牵魂丝缝制而成。而黄喜子的手,与这件沙丽接触之后,洛神赢得了十五息的逃命时间。”
“……”
“而当时我就在想……悟道之人心智牢不可破,立于天地,靠的便是心中那份道理。而有了这份道理之人,面对这本是为了迷惑宫中其他之人的沙丽,为何能给洛神在黄喜子手里赢得十五息的时间……”
“因为黄喜子心有所求?”
李臻下意识的问完,就听到了女子的应声: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那他求的是什么呢?”
李臻不解:
“他可是天下第四的高手……而且看起来并没什么争夺第一的野心。他给贫道的感觉就像是陛下的奴仆一般……钱财?他要想弄钱,那可太容易了。长生?也不应该吧?难不成是想当回男人……呃……嗯????”
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眼神变得古怪了起来。
“难……难道……”
不是吧。
狐裘大人这也忒损了……
你可真舍得下死手啊。
招招往人家要害上招呼?
素质这么差?
而仿佛看出来了李臻心里的想法,她一声轻笑:
“呵……所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人是毫无弱点的,不是么?”
“可……大人这么做的意义呢?除了给他一丝满足……还能做什么?”
“道士,这牵魂丝,就像是这些花草一样,想要花儿开的足够鲜艳,那么就需要肥沃的土地。”
“……黄喜子自己就是那块土地?”
“不错。”
女子眯起了眼睛:
“悟道之人,心志坚定,若想从心智上做文章,难如登天。因为他们践行的是他们在踏入这一步时,向天地许下的道理……或者说“承诺”。想影响这些道理是不可能的。“
“那大人是要……”
“洛神的那副《白莲晨朝忏仪》图里的草丝,是普通《白莲晨朝忏仪》图的百倍。”
“……”
“一根,便足以让普通人不可自拔。妖莲教如今能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牵魂丝功不可没。那如果是一整张《白莲晨朝忏仪》都是由牵魂丝所制呢?它的幻境会比起那一根让人陷入到幻境之中的牵魂丝强上十倍、百倍。但同样,它需要的养分,也就是神念消耗亦是巨大的。那张图,恐怕寻常自在境修炼者接触一刻,便会神念枯萎,接触十日,恐怕便会血气萎靡,接触一月,恐怕便已经成了痴傻之人。”
“黄喜子不会感受不到吧?”
“当然不会……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是靠那道理存活的,所谓的神念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可是……他毕竟还是人,道士。就如同你我一般,神念枯竭之时,便想睡觉,想休息,肉体困乏。不然便会劳废心血。可他却睡不得,或者说就算能睡,也弥补不了《白莲晨朝忏仪》的亏空。每一日,他的神念都在亏损,都会感觉到愈发疲惫。“
“那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便是如同我一般……”
女子的声音里没有什么遗憾,或者可惜之类的,更没有什么快意或者期待。
就像是对待自己的死亡那般,坦然,平静。
“道士,连我,都是如此。而他……他很老了,不是么?从陛下出生起,他便护在陛下身边。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衰老,而如果没有这《白莲晨朝忏仪》图,那么他可能会老的慢一些。可有了之后,他的衰老就会加速。可能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抵不过时间的侵袭,永远的闭上眼睛。而到时,天下第四也好,掌香大监也罢,老了,就会虚弱,实力就会下降,甚至会死的无声无息,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怎么会不明白?连你都明白的道理,他会不明白?”
“……”
你咋骂人呢。
李臻心说。
接着就听到了女子一声长叹:
“唉……可这世间之欲,不就是如此么?明明你知道它有害,可却还是忍不住要接近它。一个从小就被送入宫中,由那些供奉带着的修炼者,这辈子几乎也做到了权倾天下……可偏偏,是个阉人。
他的人生看似完整,可比起宇文化及、张道玄、以及任何人,都有着一个最大的缺憾。天下第四如何?比起其他高手,他只是个阉人。权倾朝野如何?比起寻常百姓,他连女子的滋味都未曾尝过……而现在,哪怕不是真实的,哪怕是虚假的,至少,他有了一种安慰。
人啊……就是这样,以前没有发迹之时,许多东西都能忍。可随着时间过的越长,年龄越大,有些得不到的东西,反而会成为卡在心底最深处的一根刺。
你明明拔不出来,可却总想撩拨一番,隔着靴子,挠一挠它的痒处。便是如此。所以,我笃定他哪怕知道了,也会忍不住。因为,他这辈子很苦,从来没尝过什么是甜。而现在,在品尝过一口后……他也好,天下间的任何人也罢,只要是人,便绝对抵挡不住。”
“……”
李臻沉默,不语。
可却深以为然。
但更多的是一种震撼。
原来……在狐裘大人这里,杀掉……或者摧毁一个人,不单纯的只有计谋,或者是什么阴损狠毒的算计。
也可以不用抽刀子就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生物学、心理学、阴谋、阳谋……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这,可以作为那杀死敌人扫清障碍的手段。
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
明明不会和光同尘……
可是……
连时间,都是她的伙伴。
没来由的,李臻想到了也不知是洛神还是妖鳞天衣的那句话:
“明明和所有人都是朋友,谁知她每走到一处,无论任何人都以礼相敬。明知道她无比危险,可却还是抱着那一丝幻想,想和她成为的是朋友、盟友、甚至是伙伴……而当发现自己的一切好意只不过是一场自己构想出来的梦幻泡影时,还来不及失落,就会面临她给出的不得不去选的选择……然后,不自觉的走上她希望你走的那一条路……”
“唉……”
不自觉的,一声长叹。
而听到了这声叹息后,靠在软垫,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天空的女子忽然来了一句:
“道士……你怕不怕。”
“……大人的意思是?”
“怕不怕我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对你。”
“……”
看着近在咫尺的江都城门。
李臻想了想,问道:
“大人会么?”
“我若说不会,你会信么?”
“唔……”
夕阳西下。
照耀在道士的侧脸上。
一片朦胧。
“会。”
他眯着眼睛给出了回应。
“贫道信大人。”
“……呵。”
出了城门,在马车的哒哒声中。
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