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做史叙前人,善恶忠奸传言深。
若不亲历当年事,岂有史书记载真。
萧珺把孔颖达臭骂一顿,魏征脸色大变,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指着孔颖达责怪道:“临行之前,我再三叮嘱,萧娘娘上了年纪,说话一定谨言慎行,这可到好,受此责备,令我等史官脸面何在?”
孔颖达哭丧着脸,作揖道:“下官知错,下官知错,可是下面该如何是好?”
魏征摇了摇头:“此番编写《隋书》,我再三谨慎,未曾想却受萧娘娘怪罪,看来前朝旧事,不亲自拜访故人,就难知真相。”
孔颖达道:“下官也以为,前朝旧事,还需魏大人亲自核实真相,以便史书无误。”
魏征摸了把胡子,略略点头:“再过三日,我与李延寿再访萧娘娘。”
话说又过三日,魏征、李延寿来到府上,拜见萧珺。萧珺听说魏征来访,料到必为撰写《隋书》之事,魏征比孔颖达可不是一个档次的人物,还需厚礼相待,萧珺便亲往前堂会客。
魏征、李延寿二人见到萧珺,作揖拜谒:“下官魏征拜见萧娘娘。”
“二位大人不必拘礼,请坐下叙话。”
魏征、李延寿坐到一侧,旁边丫鬟端上茗茶,萧珺说道:“我这府上少有官员造访,二位大人此行,不知有何赐教?”
魏征道:“岂敢说是赐教,下官奉旨编修《隋书》,今有一事需先请萧娘娘示意下官,才能编写。”
萧珺笑了起来,问道:“魏大人好会说笑话,大人是史官,老身是个妇道人家,编写听凭大人,何必问老身?”
“禀告萧娘娘,萧娘娘是隋朝的皇后,地位尊贵,理应做传,可是编写史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能为逝去的人做传。”
魏征话中带着几分试探,萧珺说道:“老身明白死人做传,活人不做传。”
“是啊,”魏征接着说:“大隋朝只有文帝、炀帝两位君王,两位皇后,若是书中缺了娘娘,那就算不得完整的隋书。所以下官想斗胆把娘娘也写进《隋书》,不知尊意如何?”
“老身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彪炳史书,有何不可,大人尽管写吧。”
魏征点了点头,又问道:“《隋书》后宫列传,想必娘娘最为清楚,有些旧事,还望娘娘澄清一番,也好让史书记载准确,免得误传。”
“大人尽管问来。”
魏征与李延寿示意一下,李延寿作揖问道:“敢问萧娘娘,世人皆知隋炀帝三下江都,曾跟随佳丽无数,炀帝后宫传言三千佳丽,不知是真是假?”
萧珺冷笑一声,问道:“李大人,炀帝在位一十四载,三征高丽,西出玉门,南征北讨,子嗣甚少,三千后宫要临幸多少年?”
魏征又问道:“至今江都行宫还有十六院,世人皆知,都说是炀帝享乐所在,敢问萧娘娘可有此事?”
“虽有妃嫔众多,只是端容丽饰,陪从宴游而已。”萧珺道。
“原来如此。”魏征也觉得有理,李延寿又问道:“那江都宫变之后,萧娘娘又四次封为后宫,做过宇文化及的皇后,窦建德的皇贵妃,处罗可汗的美人,颉利可汗的汗妃,下官没有记错吧。”
此话正说到萧珺痛处,萧珺仰面压了压欲出泪水,说道:“老身四处流落,身逢六世五主,处境身不由己,有失妇道,还是别写了吧。”
魏征说:“下官身为史官,就应秉笔直书,刚正不阿,笔下无情,还望萧娘娘见谅。”
“如今身在大唐不能不讲妇道,老身以后还得见人,看在老身还是个活人的份上,给萧珺留点脸面吧。”萧珺话声颤抖,脸色凄凉。
“哦……”魏征与李延寿互看一眼,魏征道:“下官言语冒犯,还望萧娘娘勿要见怪。”
萧珺忍不住垂泪落下,回想往事,心生酸楚。魏征、李延寿也不好再问,只得一同起身,作揖说道:“萧娘娘切勿伤心过度,编写之时,自有分寸,我等告辞。”
萧珺拿着手绢,拭去泪水,欠身还礼:“老身不送。”
魏征、李延寿二人出了杨府,侍从牵来马匹,正欲上马,李延寿问道:“魏大人一贯为人刚正,不徇私情,听今日攀谈,大人莫非动了恻隐之心?”
魏征道:“我虽刚正,但顾忌朝中大局,不好冒犯。”
“顾全什么大局?”
魏征道:“丞相萧瑀两朝老臣;萧嗣业出使漠北,皇上器重;其他萧氏族人,各身居要职;若是写了萧后变节丑事,有辱萧氏门风,萧家与史官闹的不和,岂不乱了大局?”
李延寿点了点头,魏征又道:“处身想象,萧后国破家亡,窜身无地,悲痛苦矣,本官也难启齿再问。”二人感怀慨叹,乘马而去。这才是:
六世五主命多舛,一十二载漠北还。
人世浮沉并非易,回首前尘叹史官。
《隋书》编修,史官时常登门问询旧事,使得萧珺不由得怀旧故人,追昔往事。偏巧这日,萧珺午睡醒来,见房中放有一叠书稿,变唤来丫鬟问道:“这些书稿几时送来的?”
“回禀娘娘,史官午时送来,娘娘正在熟睡,未敢惊扰。魏大人请娘娘帮着校阅,过几日再取回。”
萧珺打开书稿,细细读阅,追思旧事,正看《隋书》草稿时若有所思,不慎将手中书稿滑落地上,正被孙儿杨政道看到。杨政道见萧琤两眼发木,思绪上心,便上前几步,捡起书稿,粗略一看,掉到地上的正是《隋书》卷七十一尧君素传。
杨政道轻声问道:“祖母何事发愣?”
萧珺望了一眼杨政道:“看着尧君素的名字,老身心里有些往事伤心。”
“是何往事,不妨给孙儿说说。”
萧珺零零散散说起往日旧时,不时提及尧君素,萧珺叹道:“老身没有干预什么政事,唯有尧君素是政事差遣,若非老身使唤,尧君素也未必会死在河东。”
杨政道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草稿,安慰说道:“祖母不必伤怀,人臣尽忠而亡,理所应当。”
“唉。”萧珺叹道:“当年尧君素若是顺应大势,归顺大唐,也许今天还能见到老身。”
“祖母宽心就是,前朝忠臣多矣,何止尧君素一人,阴世师、陈棱、骨仪哪个不是为国捐躯。”政道言。
“唯有尧君素因老身而死,这才倍感愧疚。”
杨政道言:“听说皇上把所有州县,划分十道,过了年就要巡游河东道,并安抚从关外内迁的百姓。祖母不如请旨一同赶往河东,兴许能祭拜尧君素坟墓。”
“如此甚好。”悉闻唐太宗要安抚河东,萧珺不由得想起当年定襄县的内迁百姓,面带喜色,欣然应允。
大唐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唐太宗李世民驾幸河东道,随行的皇室宗亲、文武大臣、地方名士,不计其数。萧珺也随宗室前往河东道巡游。
大军行至河东境内,杨政道拍马来到萧珺所乘车辇跟前,萧珺掀开车帘问道:“何时能到定襄县?”
杨政道言:“回禀祖母,皇上已经传旨,将亲往临汾宫,午饭之后便可路过定襄。”
“若到定襄,老身望几眼就行,莫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孙儿明白。”
等唐太宗李世民巡游临近定襄县时,忽然叫停了御辇,李世民问道:“下一站是哪个州县。”
随行太监道:“听向导官说,下站就到定襄县了。”
“定襄?不就是从关外迁回的河东百姓么?”
“皇上记得可真清楚,就是从关外内迁的百姓。”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传下旨意,请萧娘娘随朕一同前往定襄县看望百姓,没有萧娘娘,朕就没有这个定襄县。”
“遵旨。”
圣旨传下,到了午时过后,唐太宗李世民和萧珺一同来到定襄县,李世民御辇在前,萧珺的车辇在后,县令率领全县百姓夹道跪拜,伏地叩首。
大唐天子李世民看望百姓,也就是个仪式,走走过场,毕竟沿途遇到的百姓多了,而萧珺重返定襄,已经是古稀之年,这里的百姓上点岁数的多少还有些后隋王朝的情节,拜见萧娘娘,那时实至名归,理所应当。
一番拜谒,萧珺纵观定襄县百姓安宁,安居乐业,总算长舒一口气,陪在身侧的杨政道说道:“祖母恩德,泽露定襄万民,古往今来,难有女子能媲美呀。”
“百姓能有好日子,不在老身,而在万民赶上了盛世。”
“盛世?”
“是啊,大唐盛世。”萧珺言语意味深长,祖孙二人远远望着,偏西的日头,感受了大唐王朝的盛世。
跟随唐太宗李世民在河东几个郡县巡游之后,大军御临永济。也是多日巡游,旅途劳顿,李世民传旨随行人士,可随意转转,自行游览一番。
旨意传下,杨政道快步来到萧珺车辇近前,对萧珺说道:“祖母,皇上传旨让随行人等,自行游览。孙儿打听过了,永济果真有处尧君素墓。”
“哦,此话当真?”
“墓碑就在前面不远之处。”
“快带老身去瞧瞧。”
杨政道扶着萧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尧君素坟前,只见一处灰黑的墓碑映入眼帘,碑不算大,但上面清晰刻着“隋鹰击郎将尧君素之墓”。萧珺是上了年纪的人,一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潸然动情。
萧珺略带颤抖跪了下来,含泪说道:“尧公啊,若不是老身当年命你传旨西京,你也不会命丧永济。”说着,萧珺手绢遮面哭泣出来。
正在哭祭尧君素之时,只听有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闻听一声喊,众人纷纷转身跪拜唐太宗李世民,唯有萧珺背对李世民,依旧面跪尧君素,一个太监走到萧珺近前,弯下身子低声说道:“萧娘娘,您怎么能哭尧君素呢,他当年抗拒天威,拒不归顺我大唐高祖武皇帝,尧君素是死有余辜呀。”
萧珺呆呆望着尧君素的墓碑,她知道李世民就在自己身后,漠然反问道:“若皇帝陛下也这么想,当初又何必流放裴虔通?”
李世民这才说道:“萧娘娘说的是,时局不同,忠奸有别,传朕的旨意‘隋故鹰击郎将尧君素,虽桀犬吠尧,有乖倒戈之志,而疾风劲草,实表岁寒之心;可赠蒲州刺史,仍访其子孙以闻’。”
萧珺一听李世民不但没有责怪,反而追赠尧君素蒲州刺史,倍加感怀,赶忙起身,又转过身来,拜谢李世民,身逢明主众人是皆大欢喜。 真可谓:
反王称雄数载中,至死不降数尧公。
恪守臣节难夺志,孤心难改筑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