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入侵,天降暴雪,河北饿殍遍野,千里无鸡鸣,这些难道是天灾吗?不,其实这都是人祸!
“这都是因为新主君倒行逆施,祸国殃民,不修仁政导致的!
“新主君用花花纸片,巧取豪夺民间的土地和财富,以至于天人感应,老天爷降下种种灾祸作为惩罚和警示!
“如果主君还不悬崖勒马,改弦更张,仍然要一意孤行,推行他那荒腔走板的所谓‘改革政策’,老天爷还会降下更大的灾祸,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幽州,原州府的大门前,此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手捧檄文,尖声细气地读着,声音像是被捏住了嗓子似的。
师爷后面,站着一大帮痞里痞气的二流子,在那儿嗷嗷地向路人聒噪:
“这是大圣至贤先师的礼教,你们都好生听着!”
不消说,这群闹事的游手好闲之徒,就是以范阳卢氏为首的几个河北大族花钱请来的。
自己站在前台,用自己的天灵盖去试试李靖的宝剑是否锋利,这种蠢事世家大族是绝对不会干的。
他们本来争的就是经济利益,不能玩儿命,没命怎么挣钱啊!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他们慷慨大撒币,不但把几乎全幽州的所有混混都聚拢起来,还派出了大批家丁混入其中。
闹事的地点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
幽州原州府,地段肯定没得说,市中心中央商务区,黄金地段人来人往,在这里闹事能让影响力最大化。
更妙的是,现在幽州还处于军事管理之下。
临时统治机构位于李靖的军营,幽州府暂时还是空着的,只有一个看门大爷。
所以在人家大门前闹事也没人来管,正好能打个时间差。
所有人在州府前这么一站,把偌大的空地站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阵仗挺大,看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
天时地利人和都凑齐了,师爷觉得,这些愚民一定会被先师的礼教教化,幡然醒悟的吧!
“阿娘他们在干什么?”
“走走走快走,别多管闲事。”
然而,幽州的市民根本没人听他们的,完全把他们当空气。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李明殿下都把肉喂到大家的嘴里、把地分到大家手里了。
老百姓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利益,有什么理由跟着这帮混混瞎起哄呢?
难道让政策回滚,把自家刚分到的土地再交还给地主手里?
不现实的好伐!
经济基础摆在这里,士族门阀再怎么花钱宣传,也只是在给大伙儿表演行为艺术而已。
“愚民,愚不可及!麻木不仁!”
看着台下漠不关心的看客,师爷发出了不哀其不幸、但怒其不争的怒吼。
“什么屁话。”路过的年轻小伙忍不住嘀咕:
“李明殿下治理得那么好,轮得到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来反对~”
这话落到师爷耳朵里,他立刻亢奋起来,指着那路人破口大骂:
“你在放什么屁呢,不学礼教不忠不孝的东西!你这么喜欢辽东佬的纸钱,怎么不把你家里的铜钱全拿去换纸?”
我是换了啊,又不耽误我用,米店盐铺都收纸币,甭提多方便了……年轻人看看师爷背后乌央乌央的流氓混混,决定不和那睿智一般见识,快步离开。
“喜欢纸钱,清明时怎么不给你双亲多烧一点!”
师爷追着那路人的背影痛骂,直到骂爽了,才重新回到正事,对着手里的檄文,又摇头晃脑地重新复读起来:
“蛮族入侵,天降暴雪……”
…………
“殿下,他们便是新组建的河北赤巾军,都是征召的幽州本地儿郎。”
幽州行军都督府,校阅场。
李明突然空降,点名要求对出身幽州的士兵进行一次视察。
反正平州离幽州也就一脚油门的工夫,路上并不耽误多少时间。
李靖被领导的无耻偷袭搞得手忙脚乱,手下的录事参军被紧急摇起床加班,好不容易才把新入伍的士兵根据籍贯地排列好。
“那个……殿下,有必要搞这么大阵仗么?”
阅兵开始前,大唐中书令、与李明母亲杨氏同族的族叔,杨师道,俯在李明耳边小声问道。
几个月前,在李明的提前安排下,朝中的十四奸党集中离开长安、跑路辽东,其中不少有为中老年直接前往高句丽主持局面。
杨师道就是其中之一。
现如今,在基本完成对高句丽的统一、开始着重消化河北的领土以后,部分老臣又奉李明之命,重新调回了平州。
包括房玄龄在内的大部队还在路上,只是杨师道坐镇的高句丽安市城距离最近,和营州只隔了一条辽水,所以他最先回家。
先到先得,老杨直接被李明提溜到了幽州都督府,协同处理最近在幽州城发生的一件“小事”。
“殿下,这起案子无非是几个泼皮无赖在大街上散播谣言,招摇撞骗。
“此事可大可小,看在他们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的份上,让军队驱散他们即可,何至于您亲自跑一趟?”
杨师道有些纳闷。
他所指的,就是最近流氓无赖在原幽州州府门前聚集闹事、公开对李明污蔑一事。
按理说这事儿并不大,只不过是骂街而已,又不是武装叛乱。
况且事实胜于雄辩,在李明为百姓做的无数实事面前,宵小的抹黑根本站不住脚,老百姓压根儿就不信。
他们的造谣并没有掀起波澜,顶多就是噪音扰民,连阻塞交通都算不上。
这种鸡毛蒜皮的治安事件,怎么也不至于惊动日理万机的李明殿下亲临吧?
“杨令公说的没错,这案子可大可小。我就要把它往大了做,以儆效尤。否则后患无穷。”
李明回答道。
这案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不仅仅是“流氓闹事”。
背后是有推手的。
而背后推手打出的两张牌,又正好打在了李明的红线上。
第一张牌,便是质疑纸币的购买力。
这是瞄准了李明货币改革的七寸啊!
纸币不像金属货币,是一种纯凭信用和国家背书支撑起来的信用货币。
信用信用,有“信”才能为人所“用”。
而“信”是一个高度主观化的东西。
现在这群人乱叫,还不能影响到什么。
但谎言重复一万遍,万一被看客当成真理了呢?
现在的纸币还是新生事物,还没有在老百姓的心中根植对它的“信念”。
如果放任负面舆论不管,让那群大喇叭一传十、十传百,难保不会发展成席卷河北、乃至全国的舆论海啸,掀起全民对纸币信用的广泛质疑。
到那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信用崩塌如同山崩,新生的纸币体系根本无力抵挡,必然土崩瓦解。
这将对国民经济造成重大打击,挫败这一轮金融改革,打乱李明接下去的一系列战略部署。
这是背后黑手的第一张牌。
而第二张牌,则是“天人感应”。
表面上,是把什么大灾大难、召唤陨石之类的自然现象变成一个锅,套在统治者的头上。
实际上是封建士大夫阶级制约皇权的一种手段。
这种封建迷信,李明肯定是要破除的。
我作为殿下的权力是无限的!
对我有什么意见,有各种匿名、实名的投诉渠道,欢迎上访反映问题!
有什么意见,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便是,别拿天灾当借口,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
“那群搞事的虫豸,一边挑战我的经济金融政策,一边直接挑战我的权威。
“如果不对那些虫豸出重拳,让他们物理意义上地闭嘴,必然后患无穷。”
李明生气地说:
“与其力挽狂澜,不如防微杜渐。杨令公你觉得呢?”
“殿下说什么,那便是什么。”老好人杨师道当场表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这时,李靖适时地插入话题:
“殿下,幽州籍新兵已经列队完毕,接受您的检阅!”
“那就开始吧。”
李明背着手,挺着肚子,走在李靖和杨师道中间,颇有威严地进行着阅兵,时不时点评一句:
“嗯,不错,很有精神。”
李靖不愧是李靖,治军有方,令行禁止,新兵的军容军貌都是一流,队列十分整齐。
只是这些新兵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挑战。
那就是,李明殿下本身。
殿下盛名在外,他的鼎鼎大名新兵们早有耳闻。
可是今天看见真人,却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胖胖。
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萌
而且李明殿下个子太小了,一路只能抬头仰望高大的河北健儿,加上那句严肃的“很有精神”,滑稽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如果在菜场买菜,偶然遇见这位模仿大人的小萌娃,大妈们高低得凑上去捏捏脸蛋。
然而在军营,这却成了某种魔鬼训练。
让接受检阅的将士们憋笑憋得好生辛苦。
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轻易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如果在大名鼎鼎的李明殿下、在治军严格的李靖将军面前笑出来,军旅生涯就要结束了罢……
盔甲之下,大家的身体极其紧绷,微微颤抖。
而李明也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微笑着问:
“军营的伙食还好吧?”
“好!”新兵们齐声回答。
李明:“每晚的认字写字课,都在上的吧?”
将士:“在!”
一番互动下来,紧绷的空气便倏然放松了下来。
河北的新兵们欣喜地发现,新领导并不是传闻中的顽劣幼童,其实还挺亲和的。
“在场的都听好了。”李明话锋一转。
所有人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你们能通过层层筛选,成功加入赤巾军,就说明你们都是天资聪颖、能吃苦会吃苦的人才,要是从小能上私塾,都是可以轻松考取秀才的学霸,对吧?”
李明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但因为家里没钱没势,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加入包吃包住的赤巾军,抽空学认几个字。
“你们为什么不读书、不做官?不就是因为那帮继承土地的老破车堵在前面,霸占了一切上升渠道吗?”
全场肃静,落针可闻。
“今天,我替你们赶走了那些名为‘士族门阀’的老破车,让他们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漏出了一些本就属于你们的利益。
“但,他们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正在幽州府门前闹事,妖言惑众,妄想逼我开历史的倒车,让你们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李明的声音不大,但清晰无比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现在,到了不得不行动的时候。你们有能力保卫我,保卫国家,保卫你们自己的利益吗?”
“能!”
如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
望着远去的河北赤巾军,门阀之后杨师道仍然心有余悸。
“殿下,您真是……厉害。”
他伸出了大拇指。
只用寥寥数语,就调动了全体将士的战斗意志。
李明殿下的煽动能力真不是盖的,放在隋末妥妥的一方军阀……呃,虽然现在实质上也是一方军阀。
“没办法,要是调动辽东赤巾军,我就不需要这么激励了。
“幽州人闹事,必须得用幽州当地人治,别给人落下‘辽东人欺负河北人’的口实。”
李明苦笑道。
河北刚刚平定,而根深蒂固的地域矛盾不是吹口气就消散的。
必须循序渐进,小心处理,别把好不容易用自身魅力压下去一点的矛盾又重新激化了,给自己挖坑。
“当然,光给士兵打鸡血是不够的,得给出真金白银的利益。”
李明吩咐道:
“让府库准备一下,这次参与的,每个人发三个月的例钱。”
杨师道笑道:
“您收买夏州大营的士兵收买习惯了吧,现在让赤巾军官兵办事都发红包?”
李明也笑了,摇摇头:
“红包只发到军官那叫红包,发到普通士兵那就叫津贴。”
“津贴有厚度,挥棍有力度。”
什么……杨师道没听懂李明说的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他很快就懂了。
…………
幽州州府门前。
师爷照例在老地方念稿子,破皮无赖们也照例在后面摆造型。
请这么多人唱戏,是要花不少钱的。
不过没关系,他们的后台有的是钱。
而这么大一群人,每天孜孜不倦地在闹市区开大喇叭,要说一点效果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们的奇谈怪论确实吸引到了一部分拥护者。
有不习惯新型支付方式、喜爱重金属沉甸甸手感的保守派,有“被分田”的底层士绅,也有天生什么都反的乐子人。
不管人多不多,不管是什么歪瓜裂枣,你就说有没有听众吧。
人是天然爱看热闹的,当底下聚起了一定数量的观众时,其他路人也忍不住驻足,听听上面那家伙到底在说个什么事儿。
终于不再是对着空气发癫,师爷越讲越起劲,有一种著书立传、宣扬先师礼教的爽感。
“散开散开,别堵路!”
资深片儿警苏定方发挥传统艺能,临时负责幽州城的治安,领着那批新加入的幽州本土赤巾军,前来驱散闹事的人群。
师爷一听他那满口长安腔,立刻就来劲儿了,尖着嗓子喊:
“什么闹事?闹什么事?我这是在宣扬礼教!你们关中田舍郎听得懂么?”
一副求庭杖的欠扁嘴脸。
老子特么也是河北的,土生土长的冀州人,无非在长安多待了几年……苏定方被喷了一脸口水,却是没有发作,干脆利落地带着手下离开了。
切,无趣的懦夫,本来还想拿那关中佬的身份做做文章呢……师爷嚣张地向苏定方的背影吐唾沫,继续大肆传播他的那套“礼教”——
无外乎纸币是个骗局、李明惹得天怒人怨云云,不断地复读。
而苏定方走后,并没有离开现场,而是在一旁进行指挥。
他手下的幽州赤巾军开始劝离不明真相的群众:
“喂,那边官营的米店大米打八折,数量有限快去抢啊!”
大部分听众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对那师爷讲的那套什么“天人感应”并不感兴趣。
一听隔壁大米打折,那还听这沙卵说个蛋,麻溜地去捡便宜了。
这就走了一大半的围观者。
剩下的就是些心术不正的看客了,赤巾军对他们就没那么客气了,粗暴地推搡起来:
“快走快走!不走就送去蹲班房!”
哎哎哎你们这群辽东佬别动手动脚……无聊的看客正要发动地域攻击,却惊觉那些士兵也讲的一口地道的幽州腔,都是地地道道的本地爷啊。
最强的一手技能被禁,看客也没了脾气,只能乖乖被赶走。
人群很快被驱散,州府周围完成了清场。
偌大的府门前,只剩下赤巾军和闹事者了。
担任气氛组的流氓混混还在那儿聒噪,而师爷最先觉察出了不对劲,暂停了复读,对他口中的“关中田舍郎”大声喝问:
“我是来宣扬礼教的,你们要干什么!”
“被关中”的苏定方压根儿就懒得搭理他,继续指挥手下:
“封锁道路。”
幽州赤巾军干活很利索,立刻在大街两头拉起铁索,设立岗哨,将路人引导至其他的道路。
闹事者眼睁睁看着赤巾军迅速高效的清场行动,渐渐安静了下来。
再混不吝的泼皮也知道,这阵仗不太妙。
“报告将军,现场已经清理封锁完毕,请下命令吧!”
赤巾军很有精神地报告。
苏定方瞥了一眼面如土色的师爷,那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轻描淡写地一挥手:
“动手。”
赤巾军迅速列成几路纵队,领取短棍,向闹事者围了上来。
师爷还在那儿嘴硬:
“你们……想干什么?我们犯了什么法?难道宣扬礼教也违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当兵的怎么敢无缘无故殴打老百姓?你们是幽州人吧,怎么给关中佬当狗,殴打你的同乡!”
然而赤巾军根本不理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向他们靠近,把这群人逼到了墙角。
“可……可以和解吗?”面对高高举起的棒子,师爷最后服软了。
回答他的,是当头一记闷棍。
师爷当即被打破了眉骨,捂着血淋淋的脑袋倒在地上。
其他混混也很快领到了属于自己的棒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嗷嗷叫地乱窜。
然而在阵型严整的赤巾军面前,无组织无纪律的混混哪里跑得掉吗?
他们被一个个拖了回来,继续接受专政铁拳的再教育。
经过李明的动员,赤巾军憋足了气,将一辈子遭遇的不公一股脑全发泄在这帮乏走狗的身上。
这些走狗真可恶啊,居然在背后诋毁李明殿下!
要不是天降殿下,广大百姓哪来翻身的机会?
一切让地主豪强卷土重来、让百姓再受奴役的企图,都是痴心妄想!
怀着对李明殿下的无限感恩,战士们斗志高涨,把手里的棍子都挥出了残影。
“救命!辽东佬打人啦!”
一开始,闹事者还有力气乱窜,像杀猪似的叫唤。
呼呼几棍子下去,他们立刻就安静了,直挺挺地倒头就睡。
没睡着的则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嘴里唉哟唉哟地哼哼着。
每个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连妈都认不出来。
战士们仍不解气,继续痛打落水狗,将棍子舞得虎虎生风。
眼看要打出人命了,苏定方及时叫停:
“停下!”
战士们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手里的棍子,不忘在对方身上补上几脚解气。
苏定方走到那师爷身边,用脚尖踢踢他的脑袋:
“谁指使你们的?老实交代,不然把你们全部扔进海河。”
师爷身体抽了一抽,没有回答。
苏定方眉头一皱,弯下腰一看。
只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师爷,现在被打得完全没了人形,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一副行将暴毙的鬼样子。
啧……苏定方咂了咂嘴,倒并不懊恼。
他本来就没想审讯,问这句话纯粹是出于职业习惯而已。
因为,这些闹事者的背后主使是谁,李明殿下其实早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