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殿下,高僧玄奘近日从天竺归来,在长安城外的归元寺挂单。
“殿下是否能拨冗请他上殿讲法?”
长安,立政殿上。
长孙无忌向李治汇报着无关痛痒的事项。
大司空现在是越来越被自己的外甥边缘化了,连“打西方来了个喇嘛”这种小事,也由他亲自过问了。
李治从桌案后抬起头,不耐烦的表情一闪而过,但很快恢复成宝相庄严、略带微笑的模样:
“出家人六根清净,我们还是别打扰为好。”
一个字,没空!
长孙无忌手上没什么鸟事,自然可以和一个秃驴纠缠。
可他这位大唐摄政殿下日理万机可是很忙的,没工夫搭理这种鸡毛蒜皮。
“咳咳。”
又双叒叕在外甥这儿碰了软钉子,长孙无忌已经麻木了,没有一开始的那种委屈了,只是略显尴尬地干咳一声,补充了一句:
“玄奘此次取经途径西域诸国,对沿途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多有勘察。”
以后不论攻打还是经营西域,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第一手情报。
可以不和高僧学佛理,但地理不能不学吧?
李治皱了皱眉,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弹了弹,还是摇头:
“以后再说吧。”
见少主如此兴趣缺缺,长孙无忌也不好再强求,只能悻悻退下。
李治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桌案堆着的一摞摞战报。
“西域诸国……那就不是我现在能考虑的。
“我能保住祖宗江山不失就菩萨保佑了……”
他的表情越来越苦。
东北方向,李明已经冲出了樊笼,彻底消化了河北,并将触角伸到了黄河以南,兵不血刃地收服了齐州到兖州一线。
这是从南到北切断了山东半岛与朝廷的联系,再取山东如同探囊取物。
且向南可威胁徐州,向西可威胁东都洛阳,如同一把向李治的心脏刺来的尖刀。
李治不是没有反抗的意图,他也明白这是和李明的速度竞赛,必须填补李泰留下的空缺,尽快收服河南中原。
问题是臣妾做不到啊。
光让广大南方听他的别造反,就已经耗尽全力了。
结果南方刚老实一点,关中老巢又出现了新情况。
去年冬天,长孙无忌曾经提过一嘴,因为关中降雪少,无法冻死虫卵,可能导致来年虫害激增。
他当时以为舅舅是不满自己被边缘化,用什么“天人感应”之类的玄学给他上眼药,所以没把这番告诫往心里去,什么准备也没做。
结果没过几个月,回旋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关中平原遭遇了史无前例的虫灾,刚种的青苗都快被啃噬殆尽了,眼看一场饥荒正在酝酿之中。
关中不稳,朝廷就不稳。现在内忧都摆不平,李治还怎么有余力和李明争夺中原呢?
更糟糕的是,对李治来说,东北的外患还只是疥癣之疾。
西北方向的新情况,对李治才是釜底抽薪。
李世绩循着疑似父皇的踪迹,一路向西北搜索,迎头撞上了数支自称“新突厥”的敌对游牧部落,居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导致线索中断,搜索中止。
那个异军突起的“新突厥”不但进攻李世绩,还直接蚕食大唐,和李明一样,同样兵不血刃地吃掉了从到天山下的西州、到祁连山下的甘州,东西横跨两千余里的大片领土。
那些地方地广人稀,直接损失倒不太大。
真正让李治揪心的,是来自西州刺史、安西都护郭孝恪的一封信。
信中,他直截了当地阐述了自己不做抵抗、开城迎敌的理由——
恭迎陛下和太子!
他在信中坚称自己不是叛逃,而是回归正朔,自封摄政的李治才是二五仔,奉劝李治迷途知返,未为晚也。
李治半信半疑地放下这封堪称檄文的信。
“我的父皇失踪这么久,原来是去给突厥人当可汗了?”
简直匪夷所思!
“天可汗”只是人家给的尊称,好比“三公九卿”这类的虚衔,又不是实职!
父皇还当真了?
草原难道就有那么好,连皇帝都不要当了?
“假的,一定是假的,郭孝恪那家伙为自己的叛逃涂脂抹粉而已。”
李治觉得这才是真相,气愤地站了起来,把信扔进香炉里烧毁。
但他转念一想,又坐了回去,开始动笔写信。
是写给李世绩的,让他立即收拢军队,别把精锐折损在和突厥人的无意义消耗里。
此番命令的用意之一,是保存实力,留着将来回国对抗东北强敌来袭,也就是李明。
按现在的局势发展,他俩迟早要有一战。
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放弃搜寻父皇。
因为万一郭孝恪说的都是真的。
那对李治来说,情况就非常不妙了。
父皇在回国之前,先在大西北绕一大圈,攒出了一波兵马,这行为像什么?
像不像在揍不肖子以前,满院子找鸡毛掸子?
父皇这是明摆着对熊孩子拿天下瞎胡闹的行径非常不满,打算回来给他来一波大的啊!
要是让尚不知情的李世绩,真的在草原上找着了怒气冲冲的父皇……
不论李世绩是加入揍娃大军,还是被愤怒的老爹揍一顿,结果对李治来说都是完犊子了。
所以,得提前把李世绩和父皇隔离开。
“天哪……”
李治抱住了脑袋。
对李明,他没有打赢的信心。
对李世民,他更是连打的勇气都没有。就算他有,前线的将士也不可能对陛下兵刃相向,陛下只要站出来吼一嗓子,他们肯定倒戈。
不管是东北还是西北,两个方向的威胁都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虽然展现了一定的城府,但和两条老甲鱼比起来,那还略显稚嫩。
他能坐稳长安,一是靠李泰逼走李明,自己只是在最后时刻背刺李泰摘了桃子;二是靠瓦岗寨的兄弟们悉心辅佐。
现在李泰已死,没人帮他搞“阴谋”了。
而他又不敢和“瓦党”商量如何处理西北的问题,万一那新突厥真是父皇套皮,瓦党到时候帮谁还不好说呢——
毕竟他们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的,李治只是代餐。
这件事儿,注定只能他自己一个人琢磨了。
“这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干脆向父皇认罪,恭迎回朝?
“不行,说不定郭孝恪传的假消息,那未必就是父皇……
“就算是真的,李承乾还和父皇在一起。就算父皇愿意宽恕我,李承乾也未必。
“可这么拖着,那边还有一个李明……”
内忧外患之下,李治绝望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觉得自己的脑袋上好像有一炷香,香烧完了,他的政治生命和生物生命也就都完结了。
自己当初还是草率了啊,被李明一招以退为进、让出监国,给勾起了不必要的贪婪,以至于引火烧身。
九鼎的重量,远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受的……
“雉……皇兄?”
李明达亲自端来一碗桃胶银耳羹,结果看见李治老哥正在拔头发,吓了一跳。
李治听见妹妹的声音,立刻抬起脑袋,神色如常。
“阿兕子?怎么了?”
李明达看着雉奴哥哥明显憔悴下去的脸,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权力就有这么好吗……”
“嗯?你说什么了吗?”李治温和地问。
“小女子的胡话而已。”
李明达想起来要维持自己高冷公主的人设了,微微福了福身子,拗着气地走了。
李治看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权力……好吗?
…………
次日的例行朝会,李治被大臣们喷惨了。
黄门侍郎刘洎率先开炮:
“雍州虫灾泛滥,请摄政殿下亡羊补牢,尽早从南方调运粮食,准备赈济灾民。”
亡羊补牢这个词用得就很妙,就差指着李治的鼻子骂他短时了。
“臣附议。”
“附议。”
一片附议声中,李治眉头蹙起。
他刚刚平息了南方的反对,结果现在又要从那里调粮,这是生怕南方不炸啊。
但不从南方吸血吧,关中又要炸了。
这是一根箭变成两头堵了呀。
“……先等等吧。”李治只能使出拖字诀。
结果大喷王唐俭开喷了:
“如今虫灾这么严重,皆因摄政殿下没有听取大司空的谏言,没有防患于未然。
“漕运运力本就紧张,殿下如果再不及早处置,只怕要重蹈覆辙,关中将饿殍遍野,百姓揭竿而起!”
相比刘洎指桑骂槐,这位就直抒胸臆得多了,喷得李治太阳穴直抽抽。
可他扫视一圈,竟发现朝堂之上,赞同他俩的大臣占多数。
刘洎原属于李泰阵营,唐俭一直是中立派,如果他俩向自己发难还容易理解的话。
那么高士廉、许敬宗等铁杆晋王党此刻也站在对立面,就令李治十分难受了。
他顿时有种孤家寡人的悲凉感。
其实他想多了。
贞观的大臣们都是很单纯的,都是为国家尽忠而生的。
王朝开初,大家还有一股为国为民的理想主义情怀,所以看见主君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敢直言进谏。
客观评价,能坐稳朝廷、压服天高皇帝远的南方,李治这个年轻摄政做得已经算不错了。
只是和另一位小妖孽比起来比较费拉不堪而已,李治的手腕仍然远超其他少年皇帝,和东汉幼儿园相比更是宛如神人在世。
所以,大臣们难免会提高对小摄政的要求,用对待老李的那套直言进谏来对待小李。
然而,在如惊弓之鸟的李治听来,大臣们好像在故意和他过不去。
他觉得,朝廷众臣一定在互相串联,打算将他架空、篡夺朝政,以向李明投降,或向新突厥称臣。
而在背后谋划这一切的……
李治看向了一言不发的文官之首,长孙无忌。
一定是他!
虫灾这个议题,最早就是他提起的,现在朝臣又用这个借口集体发难,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而且长孙无忌被自己冷落,有着充足的犯罪动机!
李治微微眯了眯眼,默默地隐忍到朝会结束。
当群臣开始离席时,李治叫住了长孙无忌。
“舅舅,昨日你说,一位高僧从西域回到了长安?”
长孙无忌不疑有他。
“是的殿下,高僧玄奘于贞观三年从长安出发,跋涉万里,在天竺求取佛教真经,前后历经十三年。现在落脚于长安城外的归元寺。”
“城外?听舅舅这么一说,我若不放他进城,倒显得我怠慢高僧了?”李治抬高了声量,让正在离席的大臣们都听见。
长孙无忌闷头不答,只道是小外甥又随便找个由头找自己茬。
不过,李治却是话锋一变。
“不过舅舅提醒的是,尊佛崇道乃大唐祖制,高僧一路跋山涉水也不容易。
“这样吧,烦请舅舅请那高僧入城,暂时于弘福寺歇脚,明日可邀入宫里,宣扬佛法。”
对于李治这番生硬的态度转变,长孙无忌也摸不清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摄政已经明确下令召见了,引见一个和尚嘛,能出多大的岔子呢?
长孙无忌回答一句“遵命”,便退下了大殿。
李治紧绷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
次日,两仪殿上。
“贫僧玄奘,拜见摄政殿下。”
玄奘恭敬地向年少的殿下行佛礼。
从西域这一路走来,他多少也听到了老李家的一些家事。
比如失踪的陛下、死去的魏王、不知生死的监国等等。
这戏码在十六年前的玄武门已经演过一遍了,不稀奇。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眼前这位翩翩少年,应该与父兄的各种不幸遭遇有着直接关系吧……
玄奘摒除了心中的杂念,不去想那些凡尘俗事,一心只想宣扬他在天竺所感悟的“法”。
“高僧一路辛苦。”
李治开口,和玄奘寒暄几句后,便直入主题:
“天竺乃佛法之源,不知高僧在天竺取到了什么样的真经啊?”
玄奘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贫僧并未取得任何经文。”
李治:“???”
…………
假和尚被当即轰出了皇宫。
而李治的清算没有让长孙无忌等多久,就在当天,他立即把国舅召进宫里,劈头盖脸一顿喷。
“连一个和尚都能骗你,我如何放心把国家大事交到你手里?国家乱成一团,你也有责任的!
“查!要将你过去推行的政策,全部查一遍,若有错处,即刻拨乱反正!”
将面如土色的国舅长孙也轰出皇宫以后,李治终于解压地笑了。
爽啊,终于找了个由头,把这背地里和自己作对的奸臣给修理了一通!
而且那个“高僧”也很配合。
本来李治还打算将高僧说的话断章取义,再给长孙无忌套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没想到玄奘直接摊牌不装了,承认啥佛经都没取回来,就是个骗子,还省了李治罗织罪名的工夫!
这可不就让李治逮着了机会,好好怒喷了一番长孙无忌。
“被这么一通敲打,想必舅舅就能意识到,我这个外甥并不是任他搓圆揉扁的毛头小孩,也是有政治手腕的。
“他以后也该老实点了,别想着和其他官员串通勾连,在暗中篡我的权。”
李治心情畅快地展望着未来。
很快,摄政怒斥国舅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场彻查清算长孙无忌的政治风暴开始席卷。
也就过了没几天。
当李治刚起床用早膳时,他收到了一条炸裂的进展报告:
经查,长孙无忌涉嫌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