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向西乃是葱岭(帕米尔高原),翻越葱岭转折向南,便是天竺。
“天竺在汉朝时被称为‘身毒’(印度),由数个藩国组成,互相攻伐,并无统一的朝廷。
“但诸国的贵族皆是白肤,百姓皆是黑肤。贵族穷奢极欲,对百姓任意驱使,稍不合意便焚之坑之,而百姓安之若素,各自安好……”
玄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西行的经历,对取经辩经一笔带过,而重点介绍天竺诸国的地形地理、风土人情。
尤其是天竺社会那独特的等级制度,玄奘法师更是连篇累牍地讲解着。
该制度沿袭千年,贯穿整一片天竺次大陆,将国民按血统贵贱分成高低四个大等级、数百个小等级。
等级命定,不可逾越,低等级者只能从事低贱的工作,并向高等级捐税纳贡,高低等级之间不可通婚云云。
李明在一旁倾听着。
玄奘法师所讲述的,就是三个那个闻名遐迩——或者说臭名昭著的“种姓制度”。
只是他以前单知道有这么一个制度,在听了亲历者的亲口讲述以后,他才对书本里的知识有了直观的感受。
那样的社会僵化得就像坟墓一样,令人窒息。和这个一比,大唐的士农工商奴婢制度都算人人平等了。
不过李明已经是成年人了,无意对其他民族的选择做道德评价,尊重理解祝福。
他更感兴趣的,是天竺的这一套制度是怎么做到这么稳定的。
没记错的话,直到二十一世纪,三哥的基层社会治理,也是依照那套古老的种姓制度运行的吧?
嗯,能将一套稀烂的制度维持几千年,也是一门本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僵化”也是一种“稳定”。
而李明目前最头疼的,莫过于边疆蛮族的“不稳定”。
嗯?
他的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缝。
或许,三藏法师在天竺真的取到了真经……
“高僧,你说天竺贵族对百姓层层盘剥,动辄打杀,而百姓却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受着。这是为什么?”
李明挺直了腰背,十分恭敬地问:
“在我华夏,暴秦伊始便有陈胜吴广起义,烽火遍地,连秦国故地也云集响应。为什么天竺诸国的人民却没有反抗呢?
“是因为他们天性顺从吗?”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双手合十低头默念佛号。
李明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两人就像雕塑一样,对坐许久。
玄奘这才重新开口,喉咙有些滞涩:
“这便是贫僧没有将天竺的经书带回大唐的原因。”
“高僧你没有取到真经?”李明吃了一惊,脱口而出:
“你到了灵山没有给如来的使者塞些‘礼物’?还是被老乌龟弄进了通天河,遗失了经文?”
玄奘:“???”
“咳咳。”李明尬咳一声:
“我开玩笑的,高僧请继续。”
玄奘长叹一息:
“天竺人各安其命,就是因为那经书所缚。
“他们认为,人有轮回,而贵贱平衡。今生吃苦吃得越多,来世便能加倍享福。今生越低贱,来世便越高贵。
“因此天竺人皆……安贫守道,没有改变的欲望和动力。”
原来如此,信众之所以平和地接受了不合理的社会秩序,是靠“来生加倍奉还”这个无法证伪的概念么。
有意思,天竺的贵族是炒预期、画大饼的高手啊。
《信仰的力量》。
如果说,能让周边的蛮族也接受这套理论体系呢?
如果让他们也像天竺人一样,平和地接受苦寒的生存环境,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来生之中,而不是觊觎现世的财富,比如富庶的华夏之地呢……
李明若有所思。
“天竺各国不论大小,皆荒蛮落后,田舍荒废,城邦残破不堪。
“百姓生活在泥淖之中自不必说,即使贵族也贫穷狭隘无比,一国国主还不如中原地主富庶。”
玄奘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竺各国如同经历浩劫一般,妖孽遍地。
“与之相比,大唐国安民乐,这才是真正的西天极乐。而殿下治下之地更不消说,宛如仙境一般。
“从妖孽之地取经,而训示天堂之地,岂不荒诞?
“因此,不同于世人的猜想,贫僧确实到了天竺,而天竺也确实有经书,但贫僧无意将那些惑乱人心的文字带回。”
李明认真聆听着眼前这位高僧的自白。
玄奘双手空空地回,无异于宣告自己这十几万里路都白走了。
徒劳无功还则罢了,法师这是对自己一辈子的信仰都产生了动摇。
敢于革自己的命,是很了不起的。
玄奘法师不愧是一位能够在民间留名的大师。
不过,还是那句话。
李明不是来听故事,或者抒发一下对历史人物的感想的。
他是来取经解决实际问题的。
目前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边疆蛮族。
玄奘在天竺的见闻,能在处理满足问题上提供什么样的启发呢……
李明的大脑极速运转。
汉武北击,太宗羁縻,带明犁庭扫穴……
历朝历代的治理得失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两个字越来越清晰。
他觉得,自己取到了怎么对付蛮族的真经。
那就是,宗教!
这并不是他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历史上有一个朝代就是这么干的。
巧合的是,那朝代还和李明的东北基本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个朝代便是,带清。
带清表面尊崇喇嘛教,用一手金瓶掣签制住了藏地,再助推喇嘛教在蒙古传播,让蒙古男丁大批出家当了和尚。
温柔一刀,让两块无法农耕的大地一直消停到了工业化时代来临。
这还只是一个喇嘛教。
如果更进一步,在蛮族之间推广的是鼓励躺平摆烂的天竺教,用来生和森严的种姓等级,将他们前进的步伐就此桎梏住呢?
一个想法在李明的脑袋里逐渐成型。
“殿下百忙之中,还能拨冗听我这个一事无成的秃驴胡言乱语。”
玄奘谦卑地双手合十说道:
“贫僧虽然游历了多个国家,但都远在西域,恐怕无法为殿下排解近忧,深感惭愧。”
“不,你去的那地方正好!高僧取到了真经啊!”
李明喜形于色。
“天竺的宗教具体有哪些内容,和种姓制度是怎么高度绑定的,高僧能展开讲讲吗?”
玄奘警惕地看着这个双眼发光的熊孩子:
“殿下所图为何?”
你这统治者该不会也想用这套愚民之术,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吧?
“咳咳,可能高僧有点误会了。”
李明压低声音:
“我没打算把这一套应用在自己人头上。”
他着重强调了“自己人”三个字。
玄奘听得眉头一挑,也眯细了眼睛看了看他:
“殿下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初步的设想。”李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那就是以天竺的宗教教条和种姓制度为模板,创立一套适用于北方游牧和渔猎部落的全新教法体系。
“让周边的蛮族如天竺人一般,陷入安贫乐道的永世轮回之中。”
“永世轮回”并不是夸张,根据李明在后世的经验,宗教和社会等级绑定的这套体系简直不要太稳定。
只要蛮族咽下了这粒毒丸,至少能消停到唐朝撞上历史周期律。
简直一劳永逸!
玄奘嘴角一抽:
“殿下是想将贫僧在天竺的所见所闻,化作坑害他人的毒丸吗?”
“这怎么能是坑害他人呢?杀生为护生,周边蛮族如果不衰落,你我华夏的同胞将面临灭顶之灾呀!”
李明诚恳地直视慈悲的高僧。
“况且,相比起以刀剑攻伐,以教法为武器使蛮族自行衰落,岂不是能让双方都少死很多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高僧你这是积了大德啊!”
面对以能言善辩而名扬于世的玄奘和尚,善于讲歪理的李明也丝毫不落下风,舌灿莲花。
“还是说。”
李明向前一步,坏笑地盯着对方:
“相比华夏母国,高僧你更愿意帮助蛮族?相比不流血的攻心之法,高僧你更喜欢流血的战争?
“不惜流血漂橹也要藏私,不愿将你在天竺取到的真经奉献给世人?”
被一个熊孩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疯狂扫射,哪个高僧经得住这样的考验?
玄奘不敢回应小殿下的注视,闭上双眼、双手合十默念佛号,光秃秃的脑壳上已经沁出了许多汗珠。
李明给他施以了最后一击:
“待新的教派成立,高僧你就是开山的教祖了,塞外各族将奉你为圣。
“不仅如此,在你的庇佑下,天下安宁,华夏万民也将世代感念你的恩情。
“这是千载难遇的大功德,是否要放弃,你可要想好咯。”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小殿下面前,行万里路的玄奘反倒更像一个孩子,纠结至极,手足无措。
朴素的价值观告诉他,这种把天竺的屎搬到草原上炸的行为,简直是缺德到冒烟了。
毫不夸张地说,这套教法等级体系虽然不会直接杀人,但比杀人更可怕!
它可以悄无声息地消解人民的脊梁,让一族一国疯狂地追求来生,从而导致现世生活陷入永恒的停滞之中!
然而,在李明巧舌如簧的攻势下,玄奘觉得自己快被说动了。
是啊,教法如刀,无所谓正邪。
关键是这柄刀在谁的手里,怎么用。
杀生为护生……
“我会为你调拨两位得力助手的,高僧只需将你的见闻口述即可。”
李明不等玄奘回答,便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正在奋笔疾书,不知是不是因为联手替某位殿下张罗媳妇的原因,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没有那么紧绷了。
对于亲爱的左膀右臂,李明自然是毫无保留,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俩要加班的好消息:
“你们去给玄奘法师打下手,给我搞一套宗教出来。
“时间不急,好好琢磨,三天后交给我就行。”
三天,手搓一门宗教?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呆坐在席位上,他们脸上的笑容转移到了李明的脸上。
“殿下您这是为何?那个和尚对您说了些什么?”长孙无忌担心小殿下被秃驴洗脑了,要步梁武帝后尘大搞封建迷信了,试图劝谏。
绝对不是因为要抵制加班。
“不是玄奘的主意,是我自己的主意。而且也不是弘扬佛法,我说的是,创立一套全新的教法。”
李明解释道:
“一套能让周边蛮族信仰的教法,在我们大明内部绝对禁止。”
蛮族特供,一听就充满了阴谋的意味。
“殿下是希望用宗教笼络蛮族部落?”根据对李明的理解,房玄龄推测道。
“笼络是其一,但我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
李明说道:
“一时的笼络难以长久,我想用这全新的教法消磨蛮族的意志,永久地削弱他们。”
“哦?”
两位老臣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
然后,便听李明转述了玄奘在天竺的所见,着重讲了那套基于宗教的种姓制度。
顿时惊为天人。
“以等级禁锢蛮族各阶层,以教法洗脑让蛮族安于现状,从而让其从上至下都不思进取,无心南下……”长孙无忌细细品味着巨大的信息量。
房玄龄更是激动得控制不住声量:
“殿下,此计甚毒啊!”
华夏人是唯物的,信奉“天道酬勤”。没有进取,就没有未来。
以宗教为工具,让一整个民族失去进取心,在混吃等死中放弃自己的未来。
殿下真是毒辣啊!
更毒的是,宗教是人“自愿”信仰的。一旦入脑,连拉都拉不回来!
让蛮族自己心甘情愿地走向灭亡!
和这毒计一比,贾诩都被衬托得像一位圣人了。
“这办法你就说用不用吧。”
李明不耐烦地挥挥手:
“自古以来,蛮族就频繁骚扰我华夏,既不畏威更不怀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灭了匈奴来了羯,灭了羯又来了鲜卑。同化了鲜卑,突厥又成了心腹之患,隋唐先后灭了突厥汗国、东突厥汗国后,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新突厥。
“更不用说铁勒、契丹、靺鞨、室韦各族群,哪一个不是摩拳擦掌,等华夏衰落就来啃上一口?
“不用此毒计,相父你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用啊!为什么不用?”房玄龄几乎没有半点犹豫。
他只是觉得这是毒计,又没说这不是妙计。
不费一刀一枪就能让蛮族偃旗息鼓,天底下竟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很好,我就知道相父是能为君分忧的大忠臣。”
李明欣慰地拍拍相父,又拍拍国舅。
“靺鞨人在室韦莫贺咄的煽动下,南下侵扰越来越频繁,边疆居民苦不堪言,定居点十室九空。
“时不我待,三天以后,我要一份完整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