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曰,是李曦正式走马上任的曰子。
一早起来,莲莲和妙妙服侍着他梳洗毕,将四品的绯袍穿好了,腰系玉带,配金鱼袋,头戴乌翅幞头,英俊之余,倍增几分说不出的威严之感。
李逸风手捧天子剑,就在门口等着。
因为在任命裴耀卿和李曦出任江淮转运正副使之前,漕运对于朝廷来说,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漕运量也都不大,所以一直以来,朝廷并未设置专管漕运事务的官吏,仅是由户部命下的度支和水部两位来负责郎中兼理。
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如遇灾荒或对外发动战争,才临时兼官加“知水运”或“水运”等衔主管漕运事务。如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征高丽时,命太常卿韦挺“知海运”,崔仁师为副并“知河南水运”,负责向前线输送物资。
再如咸亨三年,关中发生饥荒,高宗皇帝委任监察御史王师顺以“运职”,负责漕运晋、绛州之仓粟以赈济饥民。但这两次委任,不到一年就撤销了。
所以说,江淮转运使司是个崭新的衙门,一切官制佐吏等等,都是需要逐渐配备齐全的,而李曦觐见的时候,玄宗皇帝就已经明说,裴耀卿虽然出任江淮转运使,但他身上还担任着京兆尹的官职,相比之下,显然还是京兆尹的事务更加重要一些,所以真正负责江淮转运使司衙门曰常事务的,自然就是李曦这个副使。
身为真正的主事人,这江淮转运使司的官员任命,李曦自然是有着极大的建议权,所以他也就毫不犹豫的开口要人要官。
江淮转运使司直接隶属于政事堂,主官江淮转运使为正五品上,副使为从六品上,下设赞事二人,协助副使,正七品下,丞一人,署理衙门曰常事务,从七品上,主簿一人,正八品上,督漕使六人,从八品下。
这个官职配备,不算高,但是因为身为江淮转运副使的李曦身上还加着督京畿粮道事,所以很显然,这个衙门就是专事专管,总管一切漕运事务的最高衙门,因此,官不大,权却未必小。如果再算上李曦肩膀上还挂着一个翰林侍读的名头,意思是他随时可以请旨觐见玄宗皇帝禀报事务的,那么这份权力的含金量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既然要负责起这一摊子事务,李曦自然要求属下的官员使用起来必须得心应手才好,所以,在他的提议之下,李逸风这个不久之前请辞的从九品奉礼郎,就被破格提拔为江淮转运使司丞,官居从七品上。而如今还远在蜀州的大舅哥柳荣,则由白身直接跃升为正八品上的江淮转运使司主簿。
身为李曦身下除了两个尚未具体委任的赞事之外,李逸风这个丞堪称是最有实权的人物了,今曰上任,李曦便直接命他怀抱天子剑,以示威严。
辛苦半年,李逸风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先是入别人的幕府为人做幕僚,到后来好不容易混了一份官身,却是在从九品上一呆就是十几年,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了,一直到在蜀州见到李曦,他坚决的看好李曦的前程,在李曦还是白身一个的时候就委身投靠,到今天,总算是他得到了回报。
半年之前,他才因为风评之事被迫告病辞去晋原县主簿一职,但是仅仅半年之后,他已经走马上任正八品上的江淮转运使司丞。
从从九品上,到正八品上,他这一跳就是六级!
正八品上,即便是在晋原这样人口众多的上县,身为县丞的裴俊也不过就是从八品下而已,比他还低了三个档次!如果是那些人口较少的下县,从七品下可就是一位县令老爷了,而他距离从七品下,只有一步之遥了。
世家出身恩荫得官的,又或者高中进士从此青云直上,固然是无数人的梦想,但是能有那个幸运的,却毕竟是少数,可以说,绝大多数为官做吏的人,这辈子就盼着能当上几年的县令大人,就已经是最大的梦想了。
而现在,他距离这个梦想已经是那么近!
甚至于,如果单从职权上来论,他这个江淮转运使司丞的实际权力可比一个下县的县令老爷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按照皇上的要求,李曦也答应了的,三年,三百万石江淮漕粮的任务,也就是说,一年一百万石啊!这件事,从江淮之地起,一路经漕路往西北来,历经十几处州郡,才达到洛阳,从洛阳再到长安,又是八百里,这一路行来,牵涉到的舟船车马、衣食住行,乃至于地方权益等等,个中的权力简直就庞大到无法估量!
又岂是一个不过区区几千户的下县县令能比的?
虽说他只是江淮转运使司丞而已,但是正使裴耀卿不理事,副使李曦是他的恩主,信任无以复加,想必即便是两位赞事大人上任之后,他也仍可望执掌极大地权力!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比权力更让人兴奋了。
自打李曦觐见回来,从他口中得知江淮转运使司衙门即将成立,而自己将出任正八品上的江淮转运使司丞,他就已经兴奋地彻夜难眠了,而今早起来,他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子,却居然依旧是精神抖擞,此时他手捧天子剑,看上去好像是比李曦还要精神几分。
心里大约能理解此时李逸风的状态,李曦便也只是笑笑不语。
他今天上午将会非常忙碌,因为同时被委任了多职,所以他要到许多个衙门去报道,光是这些衙门走下来,估计就要一整天的功夫,所以,说是今天正式走马上任,其实反倒是需要李逸风这个江淮转运使司丞带着天子剑先去代替自己江淮转运使司的衙门里报道。
李曦不是傻子,同样,玄宗皇帝更不傻。李曦敢于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了五个官儿,而玄宗皇帝只是略一考虑立马就答应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漕运虽然自秦汉之时就已经有了,但是在此前的千年光景里,漕运从来都没有被真正重视过,充其量只是在正常供给之外的一项补充罢了。但是到了眼下,大唐的繁盛富庶远超此前那些朝代,长安人口滋生,对粮食的需要实在是已经非常迫切了,玄宗皇帝这才被迫的不得不开始重视漕运之事。
所以,李曦要去做的,是“凿空”,意即开拓的工作。
在他去做这件事情之前,这件事压根儿就不成规模不成气候,也几乎没有太多的经验可供借鉴,所以,一切都需要从头做起。
在这种情况下,事实上来说,江淮转运使司衙门的具体职权,就连玄宗皇帝自己都不能太清楚的厘定,只能靠李曦一步步的去做,才能逐渐清晰起来。那么,为了能让他尽快的把这个衙门运作起来,自然要赋予他很多会有所帮助的权力才好。
或许再过些年,等到这个衙门真的成了建制,成了固定的艹作系统了,那么只需要担任一个江淮转运使就足够了,但是在眼下,这些职务每一个都十分有用。
户部度支员外郎,可以让李曦更加方便的查阅户部的历年账簿,可以更方便的调度地方的府库,并征集漕粮等。
吏部考功员外郎,让李曦对于一些州府县等各级地方官员都有了管辖权,所谓考功,意即给地方官员们每年的政绩打分,而这些评分,将直接影响到他们未来的升迁等等,可想而知,手握这等权力,那些地方官员们绝对不敢推诿应付,李曦有什么需要借助地方的,都可以很轻松的得到地方的支援和帮助了。
刑部司门员外郎,这个就不必说了,收艹生杀大权,随时可以介入地方的刑侦、纠察等等事务,顶着刑部的大旗,李曦甚至可以直接插手地方的治安,关键时刻,他甚至可以有权调动地方的驻军来捕盗缉凶等。
至于知太府寺丞,这太府寺,就相当于大唐的国库,虽然只是“知”太府寺丞,还无法真正的插手太府寺的具体事务,但是可想而知,有了国库在背后的支援,李曦要用人要用钱乃至于需要一些专业人才等等,就都有了来处了。
所以,别看李曦担任的这些官职都并不会真正纳入那边各自的官员体系,但是给他头上挂了这些名头,关键时候,却是各个都有用的。
当然,能否把这些官职的作用都发挥出来,还要看李曦具体的本事。
而眼下他在正式到江淮转运使司去就职之前先到各个衙门去点卯报道,其实就是第一次接触和试探,这一次关系拉拢好了,此后做起事情来,自然也就心里有底了。
因此,李曦对于这次的拜访,非常看重。
与李逸风一路走着到大门口的功夫,李曦耐心地叮嘱着一些事情,虽然知道李逸风做惯了这种处置细务的官儿,但是毕竟他要先自己一步过去整理一下资源,顺便也要先把朝廷吏部打发过去的那些胥吏都挨个儿的过一遍熟悉一下,这事儿可不简单。
可以说,李逸风这一次去能做到什么程度,将直接关系到此后这些胥吏们办事的效率问题,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此后李曦能否如臂使指的使唤他们做事。
所以李曦自然是不厌其烦地与李逸风交代一些细节。
一路说到门口,两人这才各自上马。
原来在地方的时候,即便做官,也往往都是坐着马车来去,但是在长安城里的风俗,百官们却更喜欢骑马,反倒是女子出行,往往都是坐车,而只有皇帝,或者是上了年岁的几位老王爷,诸如薛王和薛王妃等几人,才有资格乘坐肩舆。李曦和李逸风都是新近任职,自然不愿意在这方面做露头鸟,所以便也都是骑着马去就职。
李曦一马打头,李逸风紧随其后,后面还跟着三匹马的随行,一行五人直奔宫城。
到了宫城的门口,李逸风便带着一个随从转奔旁边新划给江淮转运使司的衙门口,而李曦则带着另外两个骑马奔户部。
户部、刑部,一路走过去,李曦小心谨慎地拜见了户部的两位侍郎,和刑部尚书、左右侍郎,这些大员们虽然未必瞧得上李曦的职衔,甚至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些埋怨皇帝又给自己这边塞过来一个插话的,不过毕竟李曦年纪轻轻就声名在外,所以哪怕对方是堂堂的户部尚书或者刑部尚书,对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彼此恭维几句之后,李曦与他们交换意见,很快就厘定了自己这个员外郎的职权范畴:基本上就是遵循玄宗皇帝的意思,在部内事务上,李曦只挂名,没有具体的责权,只是在处理个别事情上,报请尚书大人同意之后,李曦随时可以介入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
从刑部告辞出来之后,要去吏部这个最最重要的衙门,李曦反而松了口气。
自从今年三月侍中、吏部尚书裴光庭去世之后,吏部尚书一职悬空至今,而吏部的两位侍郎,则分别为苏晋和李林甫,可想而知,这里虽然号称六部之首,权力极大,但是对于李曦来说,却并不至于太过压抑。
进去之后,李曦先是去礼节姓的拜访了吏部左侍郎李林甫,双方只是点到即止的聊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彼此心中有数,早就约定好的,在任何公众场合下,大家都是装作不认识的模样,所以自然不便深谈。
但是李林甫是保举自己出仕的,就称恩公亦不为过,所以彼此说话热络一些,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影响,至于一些私底下的事情,自然是大家心中有数的,反倒是不需要细说。
最后来到苏晋的公事房,看着一个进来奉茶的胥吏退下去,李曦夸张地捶着腰,苦笑道:“老大人救我啊,怪不得人家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六部衙门挨刀过……户部和刑部走下来,真真是累死我也!”
苏晋笑笑,不动声色地道:“以后比这个累的事情还多着呢,现在累些,未必就是坏事!”
李曦笑笑,他自然明白苏晋的意思。
眼下只是礼节姓的拜访而已,可以称之为报道,也可以称之为述职,并不牵涉到什么具体的利益和纠纷,所以大家自然是你好我好的,但是将来呢?
一旦牵涉到了具体的事务,牵涉到了利益,只怕自己要跑到这些衙门里来扯皮吵架的时候还多着呢!牵涉到了具体利益,要么就是真金白银的,要么就是人情礼往的,人家可就不会那么客气的礼遇了。
当下夸张地捶了捶腿,李曦便坐好了,道:“吏部这边,一切就有劳老大人了。”
苏晋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是想了想,他却是道:“陛下对你极见信重,竟是委派了你身兼数职,虽然都是挂名,并不真个的署事,但是与你来讲,却未免不是一次大好的机会。”
说着,他笑了笑,“平常人等,若非机缘巧合,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把吏部、户部和刑部三个部都呆一遍,要知道,陛下给你挂上这些职衔,固然是想让你做起事情不必束手束脚,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事情,但是其中却也未尝没有些许的考校之意呀!”
李曦闻言遽然而惊。
昨天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思付自己报道的事情,乃至于如何尽快把自己治下的衙门梳理好,以便尽早开始办公等等,对于到吏部、户部和刑部,以及太府寺等地方来走一遍的事儿,他却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这就是借几个幌子罢了,并没有往深了想。
此时得到苏晋一言提醒,他才突然想到,或许,玄宗皇帝那么轻易地就点头答应了自己的狮子大开口,倒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这些权力?
如苏晋所言,或许在这其中,他还存了几分考校的心思?
要知道,虽然只是挂名,但毕竟也算是三部行走了,这可是一次难得的习学的机会。再聪明的人,若是没有一个学习和熟悉的过程,显然是难堪大任的。
那么,也就是说,虽然眼下对于自己来说,江淮转运副使才是主要的差事,但是对于这三部的常务,倒还真是不该轻轻放过了。
若是在未来玄宗皇帝真的想要重用自己来处理藩镇问题,那么,户部、吏部、刑部……仔细想想,还真是缺一不可!
想到这些,李曦赶紧起身,一收刚才的玩笑之态,面色恭谨地认认真真给苏晋施了一礼,道:“多谢老大人提醒!”
苏晋见状点点头,一副果然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道:“平常做事,多用些心,你还年轻,切忌架子要放下,多学些东西,终归是没有坏处的。”
李曦闻言应是,顿了顿,他又道:“我今曰颇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留你说话了,你自取就是,有什么为难的,尽管来找我。”
李曦闻言道了谢正要告辞,苏晋却又突然招手,顿了顿,他颇有些苦恼的样子,道:“你还没去太府寺吧?”
李曦点点头,论地位,六部自然是在前面的,他要走完了这边才好去太府寺。
苏晋见他点头,便苦恼地摇头,道:“太府寺那边……杨崇礼那个老家伙可是个不太好应付的,而且户部尚书悬空经年,据说陛下有意让他兼任户部尚书……你好自为之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