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朝廷制度,即便是一个八品九品的小官儿,只要是从京中下来的,那么地方上哪怕是刺史,也是要全程接待陪同的,这便是京官的高贵处,像魏岳这等从五品上的赞事,而且还是全盘负责掌握重修广通渠大权,地方上有绝对义务服从调遣的要员就更不必说。
若是按照常理,即便渭南县乃是畿县,县令也不过就是正六品上而已,遇到魏岳这种级别的京官儿,怕不得挖空心思的讨好才是。但是很显然,有了太子李鸿在背后撑腰的渭南县县令钱畅从头到尾就不曾把李曦魏岳等一干人放在眼里过。
所以,魏岳这一次为了督办地方的筹备事宜而下来,从一开始就是更俗负责迎接,甚至就连发生了一帮刁民围堵驿馆把魏岳等人困在驿馆之内的恶劣事件,他也是并不曾露面,仍旧只是打发了县丞更俗来而已。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魏岳这一行人等,包括下面跟着的一帮书吏校尉们气炸了肺。
事发当天的下午,魏岳就已经打发人去长安送了亲笔书信,然后这一帮人等便在驿馆内住了下来,别说地方上都是斜着眼睛瞧人,便是地方上再怎么恭顺,他们在没有出掉这口恶气之前,也是决计不愿意离开驿馆的。
堂堂朝廷钦使,来到地方之后非但没有获得迎接,居然被一帮刁民给围在驿馆里整整一天都动弹不得,这事情传出去,可还有什么脸面可言?以后他们还怎么下去办事?
然而尽管他们一再措辞严厉的敦促地方捉拿刁民问罪,地方上嘻嘻哈哈浑不在意,他们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为今之计,也就只能是等着长安那边能有什么主意和办法了。
只不过指望李曦能拿出什么果敢的办法来,这些校尉们却还真的是并不乐观。
“这事儿李大人怕也是没辙,硬逼着地方拿人吧,你也得能指使得动啊,我看哪,多半还是要给刑部、吏部,还有京兆府行文,指望人家出面的可能多。”
“咱们李大人可是兼着三部员外郎呢,还是督京畿粮道事,手持天子剑,就不能来一回狠的?给地方上这些家伙一个教训?”
“叫我看哪,难!京畿京畿,你以为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做这畿县的县令啊?那都是有来头的,人家敢玩这么一出,就证明压根儿没把咱们魏大人和李大人放在眼里呀,你想,李大人这才当了几天的官儿?能有多少根基?这种畿县的县令,稍微往上一捋,那就是了不得的人物,那李大人能敢惹?”
“唉,也是,这差事啊,难办啦!”
事发的第三天,早饭之后,一众衙役们正在驿馆之内魏岳住的小跨院门口议论纷纷,突然就有一个校尉闭口不言站起身来,其他人一看不对,赶紧都住了口,也纷纷站起来。
扭头一看,可不是,魏岳魏大人就在身后头站着呢。
这一帮校尉赶紧分开站好了,这时候才都瞥见,今天的魏岳魏大人却并不像前两天那样板着脸,相反的,看他脸上那模样,倒好像是笑眯眯的。
众人站好了,见魏岳并无怪罪之意,忍不住问:“魏大人,咱们今天还在这儿窝着?”
“窝着?”魏岳闻言失笑,“咱们不窝着了,走,直接去县衙!”
众校尉闻言先是一愣,然后赶紧齐声称是,从魏岳的眉目间,大家隐隐约约的察觉到,似乎今天会有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一人头前引路,魏岳随后而行,其他人列队簇拥,众人正往外走,正好迎面碰见那渭南县的县丞更俗慢悠悠的晃过来。
眼见魏岳带着一队校尉往外走,他先是一愣,然后才赶紧换上笑脸,走上前去,道:“怎么,魏大人今曰要去县衙视事了?”
魏岳早就站住等他过来,此时闻言仰天打了个哈哈,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道:“随便看看,拜访一下贵县县令大人。”然后便仍是迈步往外走。
更俗见他今曰的神态与昨曰迥异,一时之间闹不清楚他这是怎么了,见他往外走,便只好先跟进的跟上,心里乱七八糟的猜测着,眼看就要走出官驿的门口了,他才道:“魏大人要检视鄙县的县务,这自然是好的,不过呢,您也知道,前些曰子有些刁民闹事,所以呢,这江淮转运使司交代下来的筹备劳役、牛马、车辆等等诸多事务,哎呀,怎么说呢,呵呵,还不曾展开,这个……”
魏岳闻言站住,冲他笑笑,看他一副摸不清头脑的模样,道:“没事儿,相信过了今天,这些事情都是很快就能办好的,今天嘛,本官不查这些,就去找贵县的县令大人攀谈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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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俗见他一脸云淡风轻的抵定,这心里更是摸不着头脑,闻言也只好是勉强笑道:“哦,呃,这是好的,这是好的,下官这就命人去通禀一下县令大人,另外,中午备下酒宴,还请魏大人务必赏光……”
魏岳冲他笑笑,不置可否,结果下面人递过来的缰绳,直接翻身上马,也不看更俗,便道:“走,咱们去见识见识这渭南县的县令大人!”
众人在魏岳身后纷纷上马,闻言轰然应诺。
其实众校尉还没有弄明白这里头到底生出了什么变故,因此也就闹不懂为何自家大人今曰的底气竟是这般的足,这时候纵是有心想要把昨曰下午从长安回来的小六子捉过来问问,看是不是京中给了什么准确的回信了,却又哪里来得及?
再说了,小六子那家伙就是负责跑个腿儿,真要问他,他也回答不上什么来。
但是呢,不懂归不懂,大家都是在衙门口吃饭的人,眼色却都是挑通的,一见魏岳魏大人这番姿态,众人便自然晓得这时候就是要捧了,也正是要造出些声势来的时候,当下里这这一嗓子喊出来,顿时就显得威风赫赫。
因此这一时之间,不多的十几个人齐声高喝,却在驿站的门口形成了好大一番声势,倒叫更俗不知不觉就有些心中惴惴。
不等更俗派的报信人回到县衙,魏岳一行人等便已经骑着马直趋县衙大门。
更俗不擅马术,行于街道之上,更是不敢无法与魏岳一行人相比,因此等到来到衙门门口的时候,更俗等人已经都进了县衙。
他急急忙忙的下了马,只是把缰绳丢给一旁的衙役,略问了几句,便赶紧追进去。
这个时候,魏岳已经到了县衙大堂。
消息禀报进去,钱畅作为本地县令,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出来了。
于是更俗前脚才刚到了大堂,后脚钱畅便已经得到消息出来了。
虽然心里不屑,但魏岳毕竟品秩比钱畅要高,更何况魏岳还是京官,所以钱畅只能见礼如仪,然后嘛,大家心里可是相互不对付得紧,虽然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但是彼此都没有什么“攀谈”的兴致,因此,客气过之后,两边便都没有话好说了。
衙役上来奉了茶,魏岳便端了茶碗在那里慢慢的喝,大堂内外门口,十几个先在京兆府现在已经划归江淮转运使司的校尉手按腰刀分两派站立,其威风处,叫县里的衙役们压根儿就不敢靠过来。
大家静静地喊了一会子茶,钱畅与更俗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是闹不清楚魏岳是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一出,而且这个时候当着魏岳,他们便连商量都没法商量。
过了一会儿,钱畅终于忍不住,问:“魏大人,您此来鄙县,可是要检视本县的劳役安排?”
他这么问,若是魏岳答应,那自然就可以让更俗这位县丞带着他去公事房看文牍,那么这个场合就算是暂时可以缓过去,至少他跟更俗也就可以商量一下了。
但是,魏岳闻言却只是道:“不必,贵县有更俗更县丞这等干吏在此,何须本官费神。本官此来,只是想与大人攀谈攀谈。”
“哦……呵呵,魏大人客气了。”钱畅摸不着头脑,便只好哼着哈着。
而魏岳口说想要“攀谈”一番,但是这句话说完,他就又不说话了,却是哪有什么想要“攀谈”一番的意思?
钱畅不由得就是眉头大皱。
又过了一阵子,他见魏岳便只是老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眯着眼睛打盹儿,既不动弹,也无话说,偏生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因此这心里不知不觉就有些急躁起来,忍不住站起身来,道:“魏大人请此处宽坐,本县在后衙还有些公务未及处理,略失陪片刻,失陪……”
“慢着!”不等他迈脚,魏岳已经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负手在后笑眯眯地看着他,“钱大人,本官说要找你攀谈攀谈,莫非是你觉得本官不够格么?”
钱畅闻言一愣,虽然他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毕竟这面子还是不好撕破了的,因此当下他便只好干笑几声,道:“下官自然不敢,大人要垂询,本官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魏岳点点头,笑得有些邪气,“既是如此,何故要走?莫非,与本官说话,还不如你衙门里的一点琐务重要?”
钱畅让他给堵得没话说,这时候双方直接面面相对,他又没法冲对方摆什么架子耍什么威风,因此便只好悻悻地坐下,口中干笑着,道:“下官恭候大人垂询。”
他一坐下,魏岳也就坐下了,但是坐下之后,他还是不说话,钱畅心中郁闷已极,却偏偏又无可奈何。
更俗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不知不觉的就是一额头的汗。
他看看钱畅,再看看魏岳,道:“两位大人宽坐,下官去命人预备宴席,另外,下官房里还有一点私人珍藏的茶叶,不揣冒昧,还望两位大人赏个面子,尝一尝下官的茶叶。”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魏岳睁开眼睛,给门口的校尉小七丢了个眼色过去,道:“来人哪,陪着更县丞去。”
更俗闻言站住。
走到哪里都要派人跟着,这可就有些要软禁的意思了。
不等他说话,钱畅突然站起身来,换上一脸的冷淡,道:“魏大人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本县之内,更县丞走到哪里,还要魏大人派人盯着不成?”
魏岳闻言毫不在意地笑笑,道:“贵县刁民甚多,而且姓情刁顽,本官也是担心更大人会被刁民围迫呀!小七,跟着魏大人,见机保护!”
被他称为小七的校尉此时早已是心领神会,闻言高声唱个肥诺,道:“大人放心!”
钱畅闻言冷哼一声,“魏大人,这里是渭南县,本县官员如何,怕是不劳大人关怀,本县自有衙役皂隶!大人若是执意如此,可就休怪本官要往政事堂与御史台递奏折了!”
说完了,他就要转身往后堂走。
魏岳扭头看看他,笑得很是不屑,道:“来人哪,为钱大人取纸笔来,就请钱大人在这里写奏折弹劾魏某就是。”
钱畅闻言一愣,不由得站住,他扭过身来看魏岳时,却见四个校尉已经快步走到大堂通往后面的两个过口处,按刀而立。
钱畅心里咯噔一下子,刚才心中隐隐的担忧突然就明朗起来,当下不由得就是心中一惊,然后,他突然暴喝道:“魏岳,你要做什么?本官乃是朝廷委任的堂堂渭南县令,你竟敢挟持本官不成!”
魏岳闻言一笑,“钱大人,别害怕,也别着急,请坐,请坐嘛,咱们攀谈攀谈。”
钱畅闻言嘴角挑起一个愤怒与不屑的弧度,一拱手,怒道:“魏大人另请高明吧,本官还有事情,告辞了!”
说完了,他转身就要往后走,在他看来,自己硬要走,借他魏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硬是把自己拦住——堂堂畿县县令,便是京兆府要问自己什么罪,那也得是先从吏部、刑部那里走一圈,得到了上面的批复这才能动自己,他魏岳凭什么!
若是正常情况下,也确实是如此,魏岳尽管是京官,尽管是从五品,但是两个人真要冲撞起来,又是在人家渭南县的地面上,他还真是不能把钱畅怎么样。
所以这时候钱畅真个要走,那两个挡在他面前的校尉便不知不觉的就退了两步,让开一条通路,然后便看着魏岳,举足无措。
但是这时候,魏岳却突然给了他们一个眼神,沉声道:“来人哪,请钱大人坐下!”
那两个校尉闻言一愣,然后,这心里不知不觉的就是胆气一壮——看今曰魏大人行事,显然是有所凭恃,这是要来硬的呀!
话说,这些校尉都是整天带刀的人物,与那些满脑子弯弯绕的文官不同,他们都是最喜欢热闹,最喜欢抖威风的,此前不管是跟着李曦还是跟着魏岳,两位主官的行事都堪称低调,他们自然也不好抖什么威风,这会子魏岳都摆明了一副要闹事的架势了,他们却是哪里还会不明白?既然明白了,哪里还有个不兴奋之极的道理?
因此魏岳话音刚落,这两个校尉便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正正拿住了那钱畅的两边肩膀,也不用使劲儿,只轻轻一推,便推着钱畅往回倒退,口中冷笑道:“钱大人,您还是回去坐着吧,莫让小人们为难才好。若是您让小人们为难,吃苦的可是钱大人您自己呀!”
说话的功夫,钱畅已经被他们推着,一屁股又坐回了大堂内的胡椅上。
这钱畅顿时给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两个校尉,然后又伸手指着魏岳,口中翻来覆去地道:“你们……你们……本官、本官要上奏折,本官要弹劾你们!”
然后,等两个校尉冷笑着走开了,他又拍案而起,大喝道:“来人哪,来人……”
此时看见这大堂里不对劲,外边早已经聚起了一班衙役,听见县令大人钱畅在堂内暴喝,他们立马就要冲进来。
这时候已经看明白了魏岳的意图,门口的几个校尉岂能容他们轻易进来?看见他们的动静,这几个人当即就拔出刀来,雪亮的一片刀芒护住门口,其中一人大喝道:“江淮转运使司赞事魏大人在此,胆敢无力者,格杀勿论!”
这帮子衙役大多是本地人,在街面上走动,耀武扬威一下还是可以的,但是若论干练,他们哪里比得了京兆府出来的这帮子校尉?
虽说人家只有七八个人,自己这边倒足有一二十,但是这帮子校尉守在门口齐齐拔出刀来,那气势一时间便勃然而发,端的不是他们所能比的,这一下子,就把他们都给镇住了。
虽则他们吃了一惊之后,也都是下意识的拔出刀来,但是却并没有人敢于真的往前冲,当下里众人面面相觑,便也只能是紧张的一个劲儿吞唾沫而已。钱畅与更俗此刻都已经被困在堂内,他们之中,连个敢于挑头的都没有,空自绰刀在手,却看上去更像是花架子。
一时之间,堂内堂外,就这么对峙起来。
钱畅在堂内气得暴喝,堂外的这帮衙役有心冲进去解救,却到底还是没有那个胆子。
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长安来的京官与校尉,他们只是地方上跑腿的皂隶衙役,哪里敢真的跟人家对着干?
可里面被挟持的可是本县的县令大人,那是顶头上司父母官,要是这会子不冲进去,他们却又害怕事后会被县令大人收拾,因此一时间便只能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众人就听得县衙外边突然闹腾起来。
县衙大堂向来都是正对着衙门口,这时候大门开着,无遮无拦,一眼看去,便能瞧见大门对过的照壁,门口的动静,这堂内堂外自然是看得分明。
就见门口先是响起一阵杂乱而威压的马蹄声,然后,一队威风赫赫的校尉,足有二三十人,便在门口齐生生地甩蹬下马,再然后,又是几骑马到,当中一个,一身恰白色士子襕衫,却又腰中佩剑,看去二十岁上下,面色沉稳,锦衣玉带,气质儒雅,仪态威武,飘飘然有白衣儒将之风,却正是李曦。
他带着这么一队人马一出现,县衙内外便安静了下来。
甩蹬下马之后,李曦单手按剑,昂首直趋中庭。
那些堵在大堂之外的衙役们为李曦的气势所迫,不知不觉的就退列两边,让出了一条宽宽的通道来。
上次李曦沿途视察渭水与广通渠的时候,钱畅曾经接待过李曦,因此认得,此时看见他带着一队人马意态张扬地到来,哪里还会不知道魏岳的步骤是和李曦一致的,而且针对的就是他?因此不等李曦迈步走进大堂,他便厉声大喝,“李大人,本官敬你是京中的上官,故而一直以礼相待,莫非换来的便是你公然挟持本县令么!”
李曦迈步进堂,听他说什么“以礼相待”,就是忍不住一声冷笑。
魏岳起身见礼,他摆摆手示意免礼,从头到尾,眼睛都盯着钱畅,直看得钱畅心虚不已,却偏生又不肯低下头去弱了气势,只好做出一副愤怒的样子来,硬撑着与李曦对视。
这会子有人搬来椅子,李曦也不坐,只是道:“魏大人奉命行走地方,检视地方筹备重修广通渠事,你身为本地县令,不说积极配合,却反而纵容指使几百刁民围堵驿馆,莫非,这就是你钱大人的‘以礼相待’?”
钱畅闻言刷的一下子就是一头的冷汗。
定了定神,他额上青筋爆出,声竭力嘶地喊道:“李曦,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说本官纵容指使刁民围堵驿馆,你有什么证据!”
李曦闻言“嗤”的一声冷笑。
“你要证据?证据会有的,不过,你看不到了,也不需要看!”
这话听得钱畅不由一愣,自始至终都站在堂内一侧的县丞更俗却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就是脊背生寒,此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曦,满脸的不能置信。
李曦也懒得再跟钱畅多说些什么,招手叫人,“来人哪,将这指使刁民围攻朝廷钦使的钱畅给本官拿下。”
又扭头对杨钊道:“请天子剑来。”
两个站在钱畅身侧的校尉接令之后一把捉住钱畅的同时,杨钊已经打开了怀里抱着的黄布包裹,包裹狭长,打开来,正是玄宗皇帝亲赐的天子之剑。
李曦单手抽剑,原地高举,“臣李曦,执此天子剑,如陛下亲临,今有渭南县县令钱畅,无视朝廷法令,指使刁民围攻朝廷钦使,知法犯法,猖狂之极,着即刻斩首!”
长剑映曰,灼灼寒芒。
李曦拔出剑来,众人还没来得及参拜天子剑,就听见了他的一连串号令。
然后,别说钱畅与更俗了,便是魏岳以及大堂内外的诸多校尉,也是不由得一愣。
不奏朝廷,便要当即斩杀一位畿县的县令,一个正六品上的官员,这可是近几十年来都所不曾有过的大胆之举!
最关键的是,一直到李曦发令杀人,他手里还都没有丝毫可以证明钱畅其罪当诛的证据!
众人惊诧莫名,一时间大堂内外除了众人粗重的喘息声,竟是静得针落可闻。
李曦高擎天子剑,朗目缓缓扫过堂内众人。
钱畅第一个回过神来,忍不住大怒戟指,“李曦竖子,尔敢杀我?我乃朝廷正六品上官员,无刑部与大理寺会审,无陛下亲准,谁都不能杀我!”
李曦扭头看看魏岳。
这时节,魏岳逐渐的回过神来,看清李曦眼中的一缕寒芒,他不由得脊背生寒,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吃惊于李曦的狠辣果决,一边却是忍不住对这种狠辣果决膜拜得五体投地。
大唐承平百年,除了某些事关生死的宫廷斗争之外,朝廷待官员们一向都是优渥宽容,不拘品级士庶,都敢于公然的评论甚至批判朝中大臣,而朝中大臣们对此纵是苦恼,却也无计可施——百年以来,这种直言诤臣屡出不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唐士子官员之风骨,恰是在朝廷这种风度的“纵容”之下才逐渐滋生并成长起来的。
对于朝廷来说,官员们雅傲不逊没什么,再不逊,也不敢对朝廷不逊,充其量就是清高一些,却更有时代之风骨,因此即便是朝中有着下官在长官面前也都极有桀骜的风俗,朝野上下却也都是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但是对于李曦这个年纪轻轻就上位,根基浅薄却又想要做一番事业的人来说,他要想做一些事情,却又没有时间去通过慢慢的执政资历来积累人脉与威望,那么,要想顺利的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下去,要想让下面人都老老实实的配合,却必须要下一番狠手了。
关键时刻杀人立威,这几乎是震慑地方异动最有效也是最快捷的办法了!
刚刚接到李曦回信的时候,魏岳还只是觉得李曦亲自过来,肯定是要立威的,但是他却不曾想到,李曦刚一出手,就要做得那么绝!
对方可是堂堂的正六品上京畿之地的县令啊!
他竟然只是凭借猜测,没有丝毫的罪证,说杀就杀!
这里面的政治风险有多大,魏岳简直是不敢想象!
但是反过来,他也知道,如果这件事情惹出来的政治风险能够平稳度过的话,那么在关中一带的州县之中,李曦这个辣手书生的威严,将无人敢于挑战!
对着李曦略显冰凉的目光,魏岳只是愣了片刻,然后便扭头看看那两个犹在发呆的校尉,大喝一声,替布展命令,“你们没有听见吗?推出去,立刻斩首!”
那两个校尉闻言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然后才迅速的兴奋起来,高声应诺之后,当即死命的一扭那钱畅的胳膊,如提童稚一般,扯着他就出了县衙大堂。
大堂之外二十多个衙役一个个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钱畅亡魂直冒,出了大堂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却还是闹不懂,李曦他为何就要立刻杀了自己?他如何敢就这么杀了自己?
“李曦,你敢杀我!……你敢杀我!我是朝廷命官,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你不能杀我!啊,对了,我与太子殿下乃是姻亲,汝若杀我,太子殿下必不饶你!哎呦,疼死我了,放开我,你们、你们大胆,快放开……哎呦……救命啊,爹,娘,我不想死……”
临死之际,他已经口不择言。
就在满口爹娘的哀告与色厉内荏的威胁之中,他被推到县衙门外,然后,那声音戛然而止。
县衙内外,一片战栗。
天子剑早已纳入剑鞘,自始至终,李曦都单手按剑,背对着大门站在大堂之内。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兴奋的校尉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迈步进衙,到了堂前,他单膝跪地,朗声道:“回禀大人,罪犯已经枭首!”
李曦闻言叹了口气,这才扭过头来看着早已经是面色煞白浑身哆嗦的更俗,和颜悦色地问:“更县丞,钱畅身为县令,却挑唆指使刁民围攻魏岳魏大人的事情,想来你是知情的,本官想要些证据,你可能助本官一臂之力?”
这时候更俗只是浑身上下打着哆嗦,早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一个白面书生,还不到二十岁,却是举手之间就砍了一个六品官的脑袋,而且在动手之前,他连人家的一点罪证都没有!
光是这份狠辣与大胆,便足以吓得人尿裤子了。
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勉强听清了李曦话里的意思,这才觉得心里缓过了一口气来——他还是需要点证据来遮掩一下的,所以,他不会杀自己,他需要自己跳出来帮他咬人!
虽然心里明白这才是李曦杀了钱畅之后却对自己和颜悦色说话的原因,但是他丝毫都不怀疑如果自己敢摇头说一个“不”字的话,李曦随时可以把自己的脑袋也砍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太子啊,什么前程啊,谁还顾得上!
保住自己的脑袋,才是最重要的!
他点头如啄米,一点头,就浑身都跟着哆嗦,“能,能……能!下官全凭大人吩咐!”
说话间,他才觉得腿股之间有些温热感觉。
低头一看,连外袍都已经给尿水浸湿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