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甘州偏

“不见祁连山上雪,错将甘州做江南。”

林剑澜仰头望去,一片雪花落在手心中瞬间融化,幸而临淄王府各种棉袍皮袄倒颇为富余,装了一车,一入山便纷纷换上,林剑澜在车内抱着年小侠,生怕他年纪太小禁受不住。他内功运转自如,靠在他身上自然是极为温暖,年小侠不时伸出手去拨弄夹道岩石上的冰凌,掰在手中左右乱刺一气。

走着走着年小侠却突然捞了一个空,林剑澜急忙将他探出去的身子拉了回来,右边竟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云雾,从这边感觉如同车马俱都行走在虚无飘渺中一般,车子终于拐上了盘山的小道上。

车夫们虽然常走远路,但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那小道甚是狭窄,加之地面白晃晃的不知是雪是冰,更加打起全部精神小心翼翼的驾着马车。正如林剑澜他们所感觉的那样,靠外侧的轮子将将能落在地面上,轮子以外的部分是悬在道外,随着车轮滚滚前行,道边不断有石子儿雪块向下滑落,若是一个偏差,可能车子整个便会翻下去,掉下云里雾里的万丈深渊。

年小侠也不敢再在车上乱动,小手紧紧的抓着林剑澜的手腕,一声不吭的睁着大眼睛看着外面。

山路这般险峻,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气虽然寒冷,每人脸上竟然都沁出了汗珠,后背更是被汗塌湿,毛三儿的瘦马与黑驴似乎也知道情势不妙,再也不互相推挤,反而像带路一样乖乖行走在车队最前头,毛三儿便任由他们去,自己则亲自牵着林剑澜那辆车的马匹小心前行。幸而并没有迎头遇到过来的行人,否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过去。

精神高度集中使得人容易疲倦,林剑澜只怕这样太过劳累,一个失神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吩咐下去千万不要着急赶路,每一个时辰便停下来缓解精神,顺便补充体力,因此车队前行的速度并不快。不知不觉夜色降临,一弯月亮惨白的挂在高空,近处远处山峦的叠影黑而幽深,山中越发寒冷,众人虽然并不太累,但天色稍微黯淡便会看不清楚道路,无法再行,就寻了一处避风所在,众人围着篝火取暖歇息。

如此缓缓前行,待到见了山口,众车夫都是长嘘了一口气,然后便欢呼起来,瘦马与黑驴顿时也恢复了活力,向前猛的奔跑了一段又开始举蹄厮打起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夹在绵延群山间难得的一片平川,坦荡开阔,呼吸到的空气夹杂着清新的野草味道,举目望去,天边似乎就在极远处,白云似乎就从那里喷薄而出,从古到今的商旅奔走而形成一条大道蜿蜒的像要通向那天边一般,望不到头,这古道上被碾压的道道车轮痕迹和无数模糊的蹄印脚印似乎也在诉说着多年来的沧桑和至今还未消退的繁荣,整个大地被这条古道一分为二,两边零落分布着片片草原、微微隆起的扁平山丘和不大的水泊。

年小侠早已在旁边的野草地里打了一个滚儿,林剑澜长叹了一声,心中甚是慨然,进山之前曾听人说过当年隋炀帝出征吐浑之时率兵至此,结果六月降雪,士兵马匹死了十之**,现在已经是秋季,更加危险,连问了数个当地人都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带队进山送死。多亏老天成全,之前那段危险重重的山路没有遇到突降的暴风雪,否则整个车队的人和马都要丧命山中。

一干车夫从兴奋中恢复过来,有的牵着马到水泊边上饮水,有的则提了油,检修马车。待到人与马俱都缓过乏来,众人才再次登程,一路之上重又变的有说有笑,林剑澜心中却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到了肃州,便要将他们俱都留在那里,孤身一人前往玉门关继续他的出塞之路了。

在这可以毫无忌惮催马疾奔的大路上行了数日,日落时分终于见到一座巍峨城镇,远离数里便已能感染到城内的纷杂气息。

肃州到了。

这是来往行商极重要的一处落脚之地,城内汉人与番人混杂而居,为了买卖方便,大多都能操持两地言语,小商贩忙着拉拢经过之人展示货物,而那些大商贩则是有固定的集市和门面,或袖手而立,或坐在铺中,看起来有些轻闲。

林剑澜等人初入此地,人困马乏,首先便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按理这不小的一个像是商旅的车队,早应有人来抢做生意,可城里城外转了一圈,竟是无一处客栈主动拉客住宿,一一问去,原来近期内但凡是个坐骑,都被人高价买去,现在城内滞留了无数商旅没法动身出行,只能羁留客栈之内,因此家家都是客满。

林剑澜不禁心中暗怪,不知这是否又是韦素心所为。一干人在尘土飞扬的街头停留半晌,口干舌燥,林剑澜心中暗道:“再能将就,去往大漠总要找匹骆驼背负干粮水袋,再说这些车夫和年小侠也要有个安全的地方等候。”左思右想,只好打听了刺史府衙所在,拿了李隆基给的凭证文书,一群人正要动身,却见街道前面十几骑快马瞬间到了眼前,为首的一个却不是胡人,一身淡青服色,脸色白皙,煞是年轻,在这黄沙中显得格外出众,一手中拿着画卷,另一手指着林剑澜等人对着旁边一人说了几句,林剑澜听不太懂,看那人语气似乎在发问。

旁边那人则是个明显的胡人长相,须发都是弯弯曲曲,眼睛的颜色是浅褐色,如同琥珀一般,边点头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那青年从怀中掏出一锭碎殷,丢在那胡人手中。

那胡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礼便快速跑掉,那青年则展开画卷,反复对着众人端详再三,点了点头一挥手,他身后的数骑骏马立刻将林剑澜这车队围住,那些车夫顿时吓得大惊失色,一动也不敢动。

倒是年小侠胆子还大些,未等林剑澜开口,已经蹦到前面大喊道:“这是临淄王府的车马,你们是哪里的官儿?竟敢阻拦我们?”

本来看来极紧张的情势,林剑澜反而忍不住嘴角一扬,没想到年小侠平日那么讨厌唐子慕,倒此时也会急中生智拿“临淄王府”做挡箭牌,想必他以为这人是拿着悬赏榜单来追捕人的朝廷捕快。

那人微微一笑,略微低下头道:“小弟弟,我们可不是官府中人。”又抬起头来道:“这里的人,恐怕知道官府的不多,不知道我们的却少。”那些马上之人俱是一阵大笑,林剑澜反而平静下来,道:“不知道阁下将我们团团围住有何贵干?难道是要请我们吃饭喝茶么?”

那青年将画轴卷起,故作讶异道:“你怎么知道,各位长途跋涉,旅途劳累,想必在这城中万万找不到落脚之处,在下正有意做个东道,招待几位。”

林剑澜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觉怪异荒唐,又别无他法,众车夫和年小侠在此,他也不想当街打斗,想到此一抱拳道:“既然如此,就叨扰了!”回身摆了摆手,道:“各位,无需担心,赶车上马吧。”

车夫们懵懵懂懂的重新驾车,在这一群人的“簇拥”下前行,林剑澜透过车帘向外望去,见街边的平民并不吃惊,也没有到处四散躲避,倒略为放心,看来这群人虽在本地比官府还有声望,但却不是为非作歹的地头蛇。向城南行了不多久,旁边店铺逐渐稀少,互相交易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逐渐不闻,眼前显出另一派景象来。

在这偏远塞外,异域风情的胡汉混居之所,竟能看到与中原建筑极其相似的黑瓦白墙,让林剑澜有些惊愕,前面极规整的一条大路用砖石砌成,两旁栽种了不少当地的灌木,正对面两座石狮张牙舞爪,煞是威风,林剑澜心中暗道:“他们不知是什么来历,不是官府,却胜似官府。”

车夫早有人另外安排了去处,说是要和林剑澜分开用饭,谁知道是真是假,人生地不熟的若被人做成了肉馅包子岂不冤枉,一个个老大不乐意的频频回头相望,有的甚至还撒下了几滴心酸泪。毛三儿倒是极为痛快,率先跟了去,只回头交代了一声道:“小鬼,我若死了照顾好那匹老马!”

与那匹马相比似乎自己的性命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情,林剑澜不禁一乐,道:“毛三哥,你放心去吧,决不会宰了吃肉。”说罢便将年小侠揽在怀中,跟着那青年直入大堂,顿时明白过来。

那大堂之内两侧高悬一对:酒醉匡西北,泉竭义尤存。

“酒”“泉”二字自不必说,自汉朝时肃州便有此名,城下有泉,其水若酒,但更为让林剑澜吃惊的是联内暗藏的“匡义”二字,此处看来必定是匡义帮的肃州分堂了,从字间看,上句似乎在说肃州分堂对于此处的安定颇有功劳,下句则是表明即便泉水枯竭,匡义帮行侠仗义的情怀却不会改变。

那青年微微一笑道:“林公子请坐,帮主稍后就到。”

此话一落林剑澜就更为吃惊,他说的帮主不知是林龙青还是曹殷殷,可他们两个此时却没有一个有可能出现在这里,正疑惑间,年小侠已经挣脱了他的怀抱,跳到地上向门口奔去,边跑边道:“殷殷姐姐!”

林剑澜愕然回头,见门口背光而立的一人白衣翩然,正是曹殷殷,虽然手中仍然不离那白索和长短两剑,但功力却已尽数失去,只是不知道肃州分堂的人是否有所察觉,想到此林剑澜急忙迎了上去,有些责备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曹殷殷向后望了望,林剑澜方才觉得当着那青年这样询问颇不妥当,又讪讪补了一句:“曹帮主。”

曹殷殷迈步进来道:“沙堂主,吩咐上菜吧。”见沙堂主匆匆而下,林剑澜急忙道:“殷殷,谁陪你来的?你什么时候到的?你为何来这里?”又觉得这些都不是自己想问的,接着道:“他们知道么?”

曹殷殷不由一笑道:“你问了这么多,让我先答哪一个?”正说间,林剑澜又瞥见那个沙堂主进了来,连忙不停的使眼色示意曹殷殷不要再说,曹殷殷方回身示意他坐下,道:“沙堂主不是外人。”

那青年撩袍入座,一抱拳道:“在下沙轻尘。”

林剑澜怔怔点了点头又听曹殷殷道:“我来了约有十来日了。”此刻有帮中几个喽啰将饭菜摆了上来,有片刻静默,林剑澜才知道那日为何曹殷殷没有送别,原来她早已先一步快马离开洛阳,在此相候,想到她毫无功力,这样不要命的一路疾行,林剑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曹殷殷接着道:“此处的分堂偏远艰苦,但却是这肃州城中说一不二的最大东家,即便官府也要让着我们三分,自打知道你要来塞外,虽然可以寄信交代,但总不如自己亲自跑一趟放心。”

还未及林剑澜反应过来,沙轻尘已经拿了两个画轴出来,铺在桌上道:“这是帮主随身所带,来了此地便让我们派人每日打探。”

林剑澜一眼望去,其中一幅就是今日沙轻尘拿在手上对着自己瞧的画,里面一个少年,眉目确有七八分与自己相识,仓促之间,能找人画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易。再转头望去,那张却是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脸带笑意,似乎极为和蔼,然而林剑澜却再也不会被那笑容所误,那卷上赫然画的是韦素心。

沙轻尘道:“帮主前来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是每日严查画中人,一旦发现进了肃州,林公子接进分堂,若是那名动天下的韦花王么,既然是朝廷功臣,可就要我亲自出力,日夜跟踪了。”

林剑澜心中暗道:“这动天下的名声,有一半儿是以往的江湖传言,还有一半儿,恐怕是韦素心自己在失败之后造的势,让朝廷无法对他下手。只不知这位沙堂主武功如何,跟踪韦素心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差事,若不小心,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想到此忙道:“韦素心他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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