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上船也已然三天了,每日里都只是在船舱之中诵读佛经,不曾离开半步,此前杜睿也来过一次,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玄奘却能看得出来,杜睿是个学识渊博,既有涵养的贵族。
今日杜睿贸然来访,玄奘也不惊异,两人落座,先是闲聊了起来,虽然后世人们根据玄奘撰写的《大唐西域记》,对他西天取经的故事有过一些详实的研究,但是此刻这个人就在他的面前,杜睿还是忍不住就玄奘的取经线路,攀谈了起来。
和杜睿后世了解到的一样,玄奘在贞观三年自凉州出发,途径高昌,伊吾,焉耆,龟兹,康国,石国,而后深入后世的阿富汗境内,历时一年多,先后经八十余国,才到了西天。
“大师与高昌国的鞠文泰相交甚厚?”
杜睿突然想到了前世的一个传闻,据说玄奘到达高昌国境内的时候,深受鞠文泰的礼遇,鞠文泰想要让玄奘留在高昌,宣扬佛法,然玄奘西去的意志甚为坚定,甚至不惜绝食,最终鞠文泰被玄奘感动,不但大力支持了玄奘西行的计划,两人甚至还结为了兄弟。
玄奘闻言,深情也是微动,他这一生都很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第一次是因为通过蹟口之后,第一次见到生人的时候,另一次就是在与鞠文泰洒泪分别之时。
玄奘十岁失去了父母,遁入空门,从来不曾享受到过那般关怀,鞠文泰给予他的亲情,确实让他大为感怀。
“当年萌高昌王礼遇,甚为感佩,若不是贫僧执意西去,或许就当真留在了高昌,只是时过近迁,如今也不知高昌如何了,待回返大唐之后,若是有暇,倒是要去拜望一番,见见故人!”
杜睿闻言,反倒是有些赧然了,说起来玄奘和鞠文泰是异性兄弟,而杜睿征伐高昌,惊死了鞠文泰,又一通火药炸死了鞠智盛,和玄奘之间,还算有仇。
“大师若去时,恐怕也只能悼念故人了!”
玄奘闻言,微微一惊,道:“这是为何?莫非高昌王~~~~~~~~~”
杜睿道:“高昌王无道,使人假扮盗匪,劫杀大唐商旅无数,在下奉圣上之名,兴义师,已然讨平了高昌国,如今高昌一地已经并入了我大唐西域都护府!”
玄奘闻言,不禁动容,却也无可奈何,眼神带着些许刻意压抑的哀伤,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杜睿见状,忙道:“大师不必如此,佛门讲究因果报应,鞠文泰虽然对大师有恩,然其种下恶果,自然有人要还他一个报应。”
事已至此,玄奘又能如何,只能多多诵读几遍经文,为故友超度了。
杜睿见气氛有些压抑,又道:“玄奘大师!在下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不明,前来向大师讨教!”
玄奘垂着眼帘,道:“讨教不敢当,居士生具慧根,有言但讲无妨。”
杜睿点点头,笑道:“大师精熟于佛法,敢问大师,何为佛!?”
玄奘面色不动,道:“佛即觉悟之人,修佛只是表达证道的过程,而非果位,不是绝顶的一处宝座。世人多为恶,业力太重,然只要能心向极乐,潜心修行,则人人可以成佛,以至圆满!”
杜睿接着道:“修佛可否消除业力!?”
玄奘摇头道:“佛不能改变众生的业力,只能够教化众生自己努力来改变他们的命运。”
杜睿闻言,倒是深以为然,他能看得出来,玄奘修佛不是单纯到礼敬佛祖,失迷本心,而是看透了事势,将修佛当成了理性主义的信仰。
杜睿虽然不信佛,却也并不全然反感佛教的一切,只不过在他看来,佛教可以被当成一种人间信仰,却不能成为世人的迷信。
杜睿想要的佛教,应该是人间佛教,即不否定仪式的作用,但应反对崇拜偶像,这当然并不是佛教的本来面目,然而确实杜睿改良的方向。人间佛教不谈怪力乱神,不相信神迹,不相信夸大的异能,不信天堂地狱,不相信阎王,不相信超度亡灵,不相信灵魂,不相信轮回,不相信极乐世界,不信来世,不禁看异教的书籍。人间佛教非但不应排斥科学,它本质应该是实观的、理性的,因而是科学的。佛学可以补科学之偏,能在社会发展中发挥积极作用。
杜睿可不相信,谤佛会招来报应,如果佛法当真如此高明,那为什么落到后世现实中会那般庸俗呢?根本原因就在于佛教脱离现实,脱离文明。因此杜睿勾勒出来的人间佛教提倡吸收一切先进文明的成果和一切优秀人才,应积极开展同社会政治观念的对话,使佛法在逐步开放的社会中,与平等、民主、和平与自由的理性法则相呼应,进而也才能够使佛法与其他宗教、哲学等文化形式开展广泛的对话,在发挥佛法特质并在与现代文明结合。人间佛教既是佛教的现实化,也是回归佛法的本原,恢复佛法的本来面目。
杜睿接着又道:“大师以为,如何才能修佛,以至圆满,观自在的境界!”
玄奘道:“修习佛法当超脱世间万物,讲求四大皆空,着重本心修为,若当真能身无外物,万般皆虚,则可称之为圆满!”
杜睿闻言,当即反驳道:“似大师所言,一旦遁入沙门,便须放开一切,不以父为父,不以母为母,不以子为子,不以友为友,若如此,岂有人伦?在下虽不才,却以为学佛法者,固不应迷恋尘世以贪求荣华富贵,但亦决非是冷淡之厌世者。因学佛法之人皆须发“大菩提心”,以一般人之苦乐为苦乐,抱热心救世之弘愿,不惟非消极,乃是积极中之积极者。佛门讲求出世,然在下以为出世即“觉悟”后的对现实社会的根本超越性,只不过这种“觉悟”不是在避世中实现的,而应是在人世中实现的。”
杜睿的话让玄奘不禁一阵沉思,大虽然是佛学大家,然而若是论对佛教根本的研习,或许还56书库心、求知欲,就放弃了人的伟大力量,这种认识只会使人回归到原始状态。
如果全世界人都彻悟了,世界也就结束了,如果有一部分彻悟了,有一部分有所领悟,有一部分没有领悟,那么佛教就会成为统治者统治世界的工具,变成鞭子、枷锁和麻药,变成保守势力,因此变得不可理喻。
即使是打入佛教内部的僧人,他们同样会出现分化,变得追求次序,追求利益和惟我独尊。一群僧人平时无所事事,就研究学术,假借释迦牟尼的名头,耗费了无数的心血,撰写了浩如烟海的任何人毕生都难以卒读的佛典,似乎写尽了天下万物的解脱术,然而实际效果却是布下了巨大的**阵,以辞害意,繁芜庞杂的理论掩盖了佛教悲天悯人的核心。它的众多派别,众多入门方法,暴露出作为佛教徒只能以空想,不知所云的辩论和莫名其妙的参悟来打发无聊的时光,特别是在以前的佛教盛行的天竺,僧人成为统治阶级,以传教的形式,宣扬因果报应,社会次序,完全违背了释迦牟尼的理论根基,它包含的神秘主义、参欢喜禅、搞完全的供奉,造成了无数的血案,给大量老百姓遭受巨大的痛苦,给世界带来极大的动荡,表现出令人厌恶的极端个人主义的破坏性。”
玄奘听着,不禁冷汗淋漓,若是当真如杜睿所说的那样,佛家岂不是成了大罪人,度人不成,反而害人了。
“居士!佛家该如何?”
杜睿笑道:“此事大师何须问我,只要想想大师当年不畏艰险,只身前往天竺国求取真经是为了什么?”
玄奘道:“当年贫僧西行之时,中原百姓颇多困苦,民不聊生,因此上,贫僧便想着要前往西方我佛圣地,求取真经,已救世人,如今看来,贫僧所为,不过是荒谬罢了!既然佛家无用,贫僧还修来做什么!”
玄奘说着,不禁满脸的痛苦之色,一生的追求和理想就此破灭了,佛门不但不能普度众生,反而会成为害民的工具,这让他的内心极其悲苦。
杜睿忙道:“大师且不必如此,在下有一言,还请大师静听!佛家劝人向善,这是好的,却不该劝人与世无争,人生来就是要争,不争如何生存,当年大唐要是不争,天下的百姓恐怕到如今还苦困不堪,这是其一,劝人向善,却不劝人避世!”
杜睿等玄奘消化了一会儿,接着道:“其二便是劝人惩恶扬善,以累计功德,不修来世,只为今生!”
玄奘听着,频频点头,突然一阵明悟,抬头看着杜睿,道:“居士果然好心思,如此一来佛还是佛吗?”
杜睿笑道:“大师为中原的百姓,天下苍生,不惜置身险地,求取真经,难道就不能为了天下的百姓,苍生的福祉,将这佛教改上一改,既然能造福天下,大师又何必执着于佛性,即便不能大圆满,然只要大师能超脱这一切,将天下的业果,加与自身,这等大宏愿,岂不更好!”
玄奘再一次沉默了,修佛究竟是修自身,还是修天下苍生?
杜睿接着又道:“大师!难道想要看着魏周之事再现,使沙门横遭大难吗?”
玄奘一惊,看着杜睿,久久不能言语。
杜睿说说的魏周之事,便是当年北魏太武皇帝和北周武帝灭佛的旧事。
佛教自传入中土以来,曾几度辉煌。佛教最兴盛的时候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人们对佛教的狂热毫不亚于一场全国范围内对某些人的极端崇拜。如有人当着大众面前割取自己身上的肉去喂鸟,遍体流血却颜色不变,又有僧人自以铁钩挂体,燃点千灯,一日一夜,端坐不动。在这样的狂热下,那时的僧尼道众、庙宇寺院也是远多于现在,而且那时的僧尼还享有很多的特权。然而盛极必反,宗教也一样。
北魏太武皇帝之时,由于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徭役,所以锐志武功的魏太武帝就在太延四年下诏,凡是五十岁以下的沙门一律还俗服兵役。他还听信宰相崔浩的劝谏,改信寇谦之的天师道,排斥佛教,并渐次发展为灭佛的行动。
魏太武帝的废佛行动,始自太平真君五年的弹压沙门,他下令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翌年,卢水的胡人盖吴在杏城起义,有众十余万人。七年,太武帝亲自率兵前去镇压,到达长安时,在一所寺院发现兵器,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大为震怒,下令诛杀全寺僧众。崔浩趁机劝魏太武帝灭佛,于是太武帝进一步推行苛虐的废佛政策:诛戮长安的沙门,焚毁天下一切经像。一时之间,举国上下,风声鹤唳。
又北周武帝天和二年,有一个叫卫元嵩的人给周武帝上书,认为“唐、虞无佛图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者,未合道也。但利民益国,则会佛心耳。夫佛心者,大慈为本,安乐含生,终不苦役黎民。”
因此,他建议周武帝灭佛。公元572年,周武帝诛杀权臣宇文护,把大权收归己有后,于次年十二月,又召集道士、僧侣、百官再次讨论佛、道、儒三教的问题。这一次,“帝升高坐,辨释三教先后,以儒为先,道教为次,佛教为后”。把佛教抑为最末,事实上已是灭佛的前奏。
当时有些佛教徒不知周武帝用意所在,还一个劲地争辩不休,说明佛教当在道教之上,心里很不服气。而另一些明眼人却看透了周武帝的心事,指出:“若他方异国,远近闻知,疑谓求兵于僧众之间,取地于塔庙之下,深诚可怪。”
他们认为周武帝这样做并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因为“但顽僧任役,未足加兵;寺地给民,岂能富国”。
武帝不怕死后下地狱的威胁,于建德三年五月十五日,正式下诏“断佛、道二教,经像悉毁,罢沙门、道士,并令还民。并禁诸淫祀,礼典所不载者,尽除之。”
一时间,北周境内“融佛焚经,驱僧破塔,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
建德六年,北周灭北齐后,针对继续发展的佛教实体,立即推行灭佛政策,毁寺四万,强迫三百万僧、尼还俗,相当于当时总人口数十分之一的人重新成为国家编户,这对急需兵源和财力的封建朝廷来讲,其意义之重要不言而喻。
周武帝灭佛,时间较长,涉及面广,触动深,成绩可观,这一点是值得充分肯定的。因此当时有人称赞说:“帝独运远略罢之,强国富民之上策”。
灭佛事实上也起到了“民役稍希,租调年增,兵师日盛。东平齐国,西定妖戎,国安民乐”的作用。正因为北周成功的灭佛运动,才使它国力大大增强,为北周灭齐乃至北周统一北方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灭佛有统治者政治上的需要,也有佛教发展过剩,佛教徒骄奢淫欲的必然结果,杜睿说出这番话来,就是为了给玄奘法师提个醒,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还有过唐武宗灭佛的故事。
一个宗教派系如果发展到危及统治者地位的时候,他们也就自然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被诛灭,进而销往,也称得上是佛家的因果报应。
杜睿之所以兴起与玄奘商讨,改良佛教,主要就是因为,虽然不喜欢佛教对人民思想的禁锢,但却毕竟是一种文化财富,杜睿不忍心看其发展成为畸形的模样,还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佛教如果利用好了,或许也能成为稳定社会的一种工具。(色色小说
当然杜睿不可能让佛教成为大唐宗教信仰的根本,那种消极的思想,如果被大唐的军将们接受了的话,还打什么仗,君不见后世中印边境冲突的时候,解放军一个冲锋打过去,却发现印军皆在战壕内诵读佛经的故事。
玄奘的内心纠结了半天,终于还是善心占据了主动,抬起头看着杜睿道:“诚如居士所言,若是当真能修天下万物生灵的福祉,贫僧何惧死后坠入厄鼻地狱!”
杜睿闻言,心中也不禁大为感佩,虔诚的双手合什,对着玄奘躬身道:“大师若能如此,则为天下万民之福,在下谢过了!”
杜睿虔诚的不是佛教,而是单单对玄奘这个人,难怪后世的文学大家鲁迅都说,玄奘历经千难万险,求取真法的精神,是中华民族的一道脊梁。
如今杜睿还要在此基础之上,再加上一句,玄奘的大情怀,大慈悲更是中华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