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瑾霍然站了起来,“谁要过来?”
卢主簿脸上露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笑容,“是我的一位弟子,敦煌张氏的旁支,如今在高昌县当着县尉。明日一早他便会来此见我,届时还请公子移步一叙。”
旁支,县尉……苏南瑾又坐了回去,目光微冷,“便是此等人物?”这位卢青岩把自己当是什么人了,一个阿猫阿狗般的人物也需要自己出面招待?
卢青岩一怔,心里暗自摇头,这苏氏父子果然是军中粗鄙人物,对这些世家交往的路数竟是一窍不通!当下耐住性子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张帖子乃是送晚膳的兵士私下递到我手中的,下帖子的人又是如此不起眼,这里头自然是意味深长。”
“大都护此次令下官追随公子,是因为下官十年前曾在西州小住,在此地有些人脉。当年下官便曾指点过几位张氏弟子,这位高昌县尉正是其中之一。公子请想,既有师生名分,他要见我,明日一早直接上门拜见便是,何必大费周章的送来这张拜帖?可见他真正想见的,乃是公子您!再者,敦煌张氏既然得知公子前来,又知有下官追随,按理应由家主出面设宴招待公子,他们却如此拐弯抹角,可见所图甚大,因此才不得不谨慎从事,多加试探,才敢将事情摆到明面上来。”
苏南瑾脸上神色略缓,却忍不住皱眉道,“以先生之见,他们这般试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卢青岩想了片刻才笑道,“公子可曾注意到那麴都督的气色?”
苏南瑾点了点头,自己当然注意到了,他卢青岩不还因此吃了麴崇裕一顿抢白么?不过这和此事又有何关联?他的语气里不由带上了几分不耐,“麴都督似乎的确是抱病在身,若是就此称病搁开手,父亲只怕也奈何不得!”
卢青岩摇头,“麴都督既然已发了征粮的文书,称病也是来不及了。下官倒是曾有听闻,这麴都督自今年年初起便不大出头露面,他年岁已是不小,身子眼见又这么垮了下去,这西州的高门原本都是依附于麴氏,若是麴都督个三长两短,公子请想,朝廷会让谁来当这西州都督?”
苏南瑾精神一振,皱眉想了片刻,“按理说,不是麴崇裕,便是裴行俭,只是朝廷之事到底难说得很,或是另外派人也未可知。”
卢青岩笑着点头,“以下官之见,似乎裴守约的赢面还要大上一些,下官曾听闻,裴守约虽然出身名门,对这些西州大姓却颇有些敬而远之,身边的随从幕僚,也不曾收过一个大户子弟,麴崇裕的性子又十分桀骜刻薄,这敦煌张氏原是西州高门之首,下官若所料不错,如今他们只怕是打的是另寻一头靠山的主意了!”
苏南瑾沉吟片刻,冷冷的笑了起来,“他们算得倒是明白,无论朝廷派何人为西州都督,这西州终究是归于安西大都护府统辖。如今这时机……果然好得很!妙得很!不过,他们若想藏头露尾,两面讨好,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卢青岩捻须一笑,“公子果然看得明白。”
想到几年来闷在伊州的这番憋屈,想到当年三番两次被裴行俭暗算,被库狄氏羞辱,还被那位麴崇裕当成傻子般戏弄欺瞒,苏南瑾慢慢的眯起了眼睛,转过身来郑重的抱了抱手,“明日南瑾该如何行事,还望先生指点!”
卢青岩笑道,“不敢当,明晨公子只须过来说上一句话,事便可成。”
他的声音并不高,一字一字却说得清晰无比,“公子不妨告知这位张县尉,您此来西州,不仅是要为都督分忧,也是谨防有人为一己之名声政绩而强征军粮,为难良善,须知衣冠之士,勋业之家,方是西疆之柱石,大唐之根本!”
………
明日晚间,张家寿宴?
麴崇裕看着手头这张大红泥金的帖子,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起来,“伯父的生辰,崇裕原该登门贺拜,只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知道,这几日我的确是分身乏术,还望张兄在伯父面前美言几句,莫让伯父见怪。”
张怀寂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呵呵的一笑,“世子客气了。说来此事的确是匆忙了些,家父此次并非大寿之年,原是打算设个家宴便罢,因家母身子不好,有卜者云要以喜气冲之,这才匆匆定下此事,世子放心,你如今管着筹粮的大事,家父是明理之人,定然不会苛求。”
麴崇裕含笑着说了声“多谢张兄”,便又低头翻了翻面前的文书。
张怀寂却似乎没有走的打算,将手头剩下的七八张帖子拢了拢,笑道,“前日征粮的文书一出,大伙儿倒是都松了口气,此次军粮要得急,咱们这些衣冠之家出些米粮也不算什么,只是西州不比伊州、庭州,这两年收成甚好,其实每户多收三两石只怕也拿得出来,这样岂不更是把稳?”
麴崇裕抬起头来,面上依然带笑,眼神却冷了几分,“参军也当知晓,此次征集军粮,已将西州历年所存和裴长史这两个月以来购入的粮米一扫而空,西州百姓家中若是亦无余粮,明年万一有旱涝之灾,或是刀兵之税,又当如何?倒是西州的大户人家,留着粮米横竖也不过是拿来酿酒,府衙以高价收之,又何乐而不为?难不成真要等着天灾人祸,好大发横财么?”
张怀寂胸口一窒,忙笑道,“世子果然考虑周详,下官不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而已。说来今年天时有些异常,明春来水还好说,再往后却不知如何……”他觑着麴崇裕脸色已有些不耐,忙笑道,“世子先忙着,适才听闻裴长史已是回衙了,下官还要去他的屋里一趟。虽说长史只怕也是抽不出时辰的,不送却也不妥。”
麴崇裕心里一动,“是么?我也有事寻他,不如一同过去?”
张怀寂怔了怔,倒是笑了起来,“世子请。”
两日不在西州城里,裴行俭的屋里早已等了四五个官吏,见到麴崇裕和张怀寂,都忙笑着问了好。
裴行俭也放下了手中之笔,看着麴崇裕笑着点了点头,麴崇裕淡淡的一挑眉头,在一旁坐了下来,“你先忙。”
那屋里等着的几个官吏都是有眼力的,忙拣要紧的事回禀了几句,正要离开,张怀寂忙道,“诸位先等等。”说着便把手里的帖子双手送到了裴行俭的手上,“家父生辰,裴长史若是有暇,还请赏光。”
裴行俭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笑着摊手,“明日?参军且看,如今我可是有暇的模样?这几日实在不得闲,容我改日再登门谢罪可好?”
张怀寂也笑道,“不敢当,长史的公务原是耽搁不得,些许小事,何足挂怀?”转身便又将另外几张帖子送到了屋里诸人手中。
这西州府衙的官吏多是几家大姓的子弟亲友,彼此间沾亲带故,此时少不得道上一番恭喜,有人便道,明日定然登门叨扰,有人则叹息,待会儿还要去城外查仓,明日不一定能赶回西州。正热闹间,却听屋外有人道,“苏公子来了。”
屋子里顿时一静,裴行俭的声音从容的响了起来,“请苏公子进来。”
他刚刚绕过案几,门帘一挑,一身戎装的苏南瑾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裴行俭,脚步一顿,目光锐利的在裴行俭脸上转了一圈,却是笑着抱了抱手,“守约,多年不见,果然是风采殊胜。”
裴行俭微笑还礼,“不敢当,子玉兄的高谊,行俭已是听闻了,昨日未能远迎,还请子玉恕罪。”又伸手一引,“子玉兄,卢主簿,请坐。”
跟着苏南瑾背后的卢青岩早已打起了精神,只是被裴行俭含笑看了一眼,心头还是一凛,忙作揖笑道,“下官见过裴长史。”
苏南瑾的目光已转到了麴崇裕脸上,笑容更深,“玉郎果然也在这里。”
麴崇裕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子玉不也来得甚快?”
几个西州官员相视一眼,上前见过礼,便忙忙的告退,只有张怀寂拿着几张大红的帖子,略一犹豫,还是上前对卢青岩笑道,“友松兄,明日乃是家父寿辰,苏公子和友松兄若是有暇,还请赏个光。”待苏南瑾和卢青岩都接了帖子,说了两句若是有暇一定打扰之类客套话,这才笑吟吟的告退而去。
卢青岩的目光在裴行俭依然略有尘土的发冠和袍角上转了一转,点头笑道,“裴长史果然勤勉过人,想来此番军粮之筹必然顺遂。”
裴行俭微微一笑,“裴某不过是去几处县城调集义仓之粮,哪里及得上子玉兄和卢主簿星夜奔驰、用心良苦?”
卢青岩不由一顿,刚要打个哈哈,裴行俭已转了话头,“至于这军粮之筹,如今西州原有筹了存粮五万余石,如今征粮令已下,还有五万多石一个月内必入西州官仓,剩下不到三万石,眼下也已有了些许眉目,大约再费几日功夫便能得。子玉也不必太过忧心。倒是大都护征兵之后,西州所剩府兵仅够守城,这运粮时的兵力,却不知子玉会从哪里调遣?”
苏南瑾干巴巴的笑了一声,“守约看来已是颇有把握,有你这句话,苏某自然放心得很!至于运粮的兵力,大都护自有考虑,只是届时还要请守约和玉郎助我一臂之力。”不等裴行俭多问,他又瞅了麴崇裕一眼,“玉郎想必还有事与守约商议,我便不多打扰了。如今我便住在西州城中,守约若是有事,尽管去校场西边的院子找我。”说完竟是不再多话,举手告辞而去。
麴崇裕的目光落在了飘荡不定的帘子上,皱着眉头,良久才道,“这苏南瑾到底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屋里依然是一片寂静,麴崇裕回头看时,却见裴行俭正低头看着手上的大红帖子出神。他不由有些诧异,“这帖子难不成有何古怪之处?”
裴行俭放下帖子,慢慢的笑了起来,“原本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如今细细一看,竟是越看越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