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髯客东来

灯火辉煌,光照两岸的巨舟绕过河弯,朝天津桥驶来。

风帆均已降下,全凭从船腹探出每边各十八枝船桨,拨水行舟。

船沿处每隔一步便挂上一盏风灯,密麻麻的绕船一匝,以灯光勾画出整条船的轮廓,透出一种诡秘莫名的味儿。

甲板中心处耸起两层楼房,在顶层舵室外的望台上,分布有序的站立了十多名男女,可是寇仲等三人只看到其中一人。

因为此人有若鹤立鸡群,一下子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再无暇去理会其它人。

此君年约三十,身穿胡服,长了一脸浓密的胡髯,身材魁梧雄伟,比身边最高者仍要高出小半个头,及得上寇仲等三人的高度。

虽是负手而立,却能予人隐如崇山峻岳,卓尔不凡的气概,并有其不可一世的豪雄霸主的气派。

被胡髯包围的脸容事实上清奇英伟,颧骨虽高,但鼻子丰隆有势,双目出奇地细长,内中眸子精光电闪,射出澄湛智能的光芒,遥遥打量徐寇三人。

他左右各立着一位美丽的胡女,但在三人眼中,远及不上这充满男性魅力的虬髯大汉那么引人。

寇仲迎着逆流驶至二十丈远近的巨舟喝道:来者何人?若是冲着我等而来,便报上名来,我寇仲今夜没兴趣杀无名之辈。

最后一句,他却是拾跋锋寒向侯希白说的豪言壮语,果显出咄咄迫人之势。

跋锋寒为之莞尔。

徐子陵则默然不语,调息疗伤。

师妃暄吐发的乃罕有的先天剑气,若非他的根底来自道门秘宝〈长生诀〉,又经和氏璧的异能改造了经脉,恐怕这一世都不会完全痊愈过来。

当时他感到师妃暄临时撤回部份真气,假非如此,他恐怕会有几天好受。

由接战开始,师妃暄虽看似攻势凌厉,其实大有分寸,纯在试探,绝无伤人之意。

此女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气质,与东溟公主、商秀珣那种来自身份、地位的贵气有异,令她超然于这些美女之上,非常独特。

一阵长笑,使徐子陵从沉思中警醒过来,不由心中懔然。

他从未试过这么用心去想一个女子的。

那虬髯男子扬声道:寇兄说笑哩!小弟伏骞,特来要向三位结交和请安问好的!

他的汉语字正腔圆,咬音讲究,比在中土闯荡多年的跋锋寒尚要胜上半筹。

三人早从他的形貌和那招牌虬髯猜出他是谁,故闻言毫不讶异,唯一想不到的是他长得如此威武与迫人,豪情盖天。

巨舟船速渐减,否则若疾冲过来,高出桥顶达两丈的船桅必定撼桥而断,连船楼上层的顶盖亦将不保。

他沉雄悦耳的语音方落,跋锋寒微笑道:伏兄大名,如雷贯耳,跋某万分仰慕,却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嗨!

吰喝声从船腹传出,整齐划一,三十六人的喊叫,像发自一人口中。

三十六枝船桨同时以反方打进水里,巨船奇迹般凝定在河面上,船首离桥头只三丈许的距离。

而伏骞等十多人立足处刚好平及桥头的高度,对起话来不会有边高边低的尴尬情况。

附近周围都是灯火黯然,唯只这洛水天津桥的一截灯火辉煌,天上星月立时失色。

河水因巨舟的移来,涌拍堤岸,沙沙作响。

一切是那么宁静和洽。

船桨又巧妙的拨动河水,保持巨舟在河心的稳定。

伏骞从容道:跋兄请不吝下问,小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跋锋寒双目寒光一闪,冷然道:伏兄隐舟在旁,出现的时机又准确无误,未知意欲何为?

这番说话毫不客气,但也怪不得跋锋寒。因为伏骞与王薄关系密切,很易使他联想到伏骞用心不良。

伏骞身旁的人均露出不悦神色,那两个吐谷浑美女更是神色不屑,似在怪跋锋寒不识抬举。

寇仲和徐子陵对跋锋寒这种什么人的账都不卖的作风早习以为常,丝毫不感异样之处。

没想伏骞亦不以为忤,哈哈笑道:原因有三,一是小弟最爱凑热闹,今趟到中原来,此实主因。

三人都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明言是趁中原大乱之时,来此凑兴,好混水摸鱼。寇仲目光扫过他身旁的随从,年纪最大的都不过四十岁,人人太阳穴高鼓,双目精光闪闪,确是高手如云,实力不可轻侮。却不知那晚在曼清院当众发言的邢漠飞是否其中之一。

当下冷哼道:凑兴有时是须付出代价的,希望伏兄来去都是那么一帆风顺!

他从宋玉致处知晓伏骞对他们很有意思,以宋玉致的精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自有一定的依据,非是无的放矢。

伏骞身后的一名年青汉子正要反唇相稽,却给这吐谷浑的王族高手打手势截住,淡然笑道:小弟到中原来,早没预过有游山玩水的写意日子,多谢寇兄关心。至于第二个原因,是小弟想破坏铁勒人的阴谋,不想让曲傲、突利之流诡计得逞。而最后一个原因,则是想看看三位有没有闲情时间,移驾到敝船上喝酒聊天直至天明?

跋锋寒仰天笑道:伏兄这两个好意心领了!现在我们只想找个宿处,好好睡他一觉。请了!

伏骞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点头道:三位果是英雄了得,伏某佩服。

船桨运转,巨舟就那么倒退开去。

然后灯火倏灭,没在河弯的暗黑处。

※※※

车轮驴蹄与地面接触交杂而成的声音,从下方街上传来,寇仲伸个懒腰,才睁眼坐起身来。

徐子陵早起了身,正立在这位于洛河北岸的钟鼓楼栏沿处,远眺跨河而过的天津桥,只不知是否仍回想昨夜遇上师妃暄的情景。

跋锋寒在盘膝打坐,似对身外的事无觉无知,斩玄剑则平放腿上。

寇仲跳将记来,移到徐子陵旁。

楼外细雨绵绵,整个洛河两岸都陷进白茫茫的一片里。

寇仲大力呼吸几口清晨夹杂水雾的空气,俯瞰远近烟雨迷蒙的景象,叹道:真好!

我们仍然活着,更睡了一大觉。

徐子陵见他左手在把玩挂在胸前的炼坠,奇道:为何你对这坠子忽然有兴趣起来?

寇仲欣然道:忘了告诉你,昨晚我见过它的原主人。

徐子陵愕然道:你见过楚楚?

这坠子乃当年在翟让的大龙头府时,楚楚随翟娇避难,临别时着素素交给寇仲的。

想起此事,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寇仲当下把昨晚给翟娇找上的事说出来,然后道:李密该是气数已尽,所以出现翟娇这令他意想不到的大敌。翟娇有个叫宣永的手下,绝对是个人材。

徐子陵点头道:李密杀翟让实是大错特错的一步棋,换了是你仲少,就会把翟让摆上神台,让他只占个虚名,实权则握在自己手里,到真得了天下才请翟让退位,这就不致出现刻下的大漏洞。如今你准备怎样利用?

寇仲胸有成竹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已与翟娇约好,由她供给我所有关于李密动静的消息。哼!他李密最擅搞情报和伏兵,我今趟将会以彼之道,还治其身。只要他中了我的诱敌之计,这天下将再没有他的份儿。

徐子陵皱眉道:若王世充因此坐大,对你该没有什么好处吧?

寇仲笑道:这恰好是最精采的地方,现在人人都认为王世充斗不过李密,所以独孤峰才敢公然与其对抗。更妙是连王世充自己都没有信心把握,所以才秘密与李渊修好,齐抗李密,使李世民那小子敢到洛阳来扬威耀武。哈!可是一旦王世充大破李密,这王李之盟将不攻自破,那时王世充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挡着李小子不让他得逞,而我们则可携宝返回南方,从老爹手中取回竟陵,那时可北可南,天下就将是我寇仲的了!

徐子陵苦笑道:你打的倒是如意算盘。但别忘了我们根本不知道'杨公宝库'在那里。

寇仲颓然道:有很多事不想那么详细会好些儿的。所谓成事任天,我等凡人除了尽力而为外,还可以干什么?

接着岔开话题道:我待会要去见王世充,你们又到那里去?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今天怎都要跟紧老跋,因为突利很可能拣他落单时下手。

寇仲叹道:你好象忘了我们是曲傲杀子大仇人的样儿。昨晚他没来寻仇,已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凝望进铺天盖地,随风飘降,无边无际的蒙蒙雨粉,油然道:你的记性不好才真,今晚伏骞将与曲傲在曼清院再决雌雄。此战关乎到曲傲一生的荣辱和铁勒人的声誉,所以曲傲必须养精蓄锐,把其它所有事情拋开,好应付今晚的决斗。

寇仲点头道:你这番话很有道理,只不知这个突利性情如何?听说他和李小子交情甚笃,李小子有可能会助他一臂之力。

徐子陵叹了一口气道:不知是否因与李世民一向关系良好,致使我们下意识的低估了他的厉害。事实却是自他于太原起兵后,一直战无不胜,若非有惊天手段,如何办到。假若他肯定和氏璧在我们手上,说不定会对我们采取什么雷霆手段。

寇仲轻松地道:谁敢肯定和氏璧是我们偷的。至少王薄那老小子便相信我们的话。

徐子陵的脸色阴沉下去,冷冷道:李靖该心知肚明是我们偷的。因为他见过我戴上面具后的样子,故而知道我有化身其它脸目的方法。

寇仲双目寒芒一闪,道:所以如若李世民向我们追讨和氏璧,就代表李靖不念旧情,把我们出卖。那时跟他可再没什么兄弟之情好说了。

徐子陵叹道:李靖虽有负素姐,但却非是卖友求荣的人,我可能只是白担心。不过师妃暄曾指出李小子下面高手如云,又成立了个什么天策府。所以我们绝不可轻忽视之。

寇仲呆了半晌,忽然道:你猜有没有人知道我们躲在这里呢?

徐子陵沉思片刻后,肯定地道:理该没有。自吸取了和氏璧的异能后,最显着的进境就是在提气轻身方面,凌空换气易如反掌。为今即使是宁道奇想跟踪我们,亦不容易。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们真蠢,竟不懂利用这优点。假若我们能把这优点尽情发挥,那尽使敌方人多势众,也围堵我们不住。

徐子陵虎目亮了起来,熠熠生辉,但没有说话。

跋锋寒的声音传来道:两位兄弟,有没有兴趣到董家酒楼喝杯热茶?

※※※

董家酒楼闹哄哄一片,三人在一角坐下,都有由地狱重回人间的感觉。

伙计递上香茗杯筷离去后,寇仲竖耳细听,笑道:十桌有八桌人都在谈论昨晚的事,戒严令确是由王世充颁下的。这家伙确不知是什么居心,好象嫌我们的敌人不够方便似的。

跋锋寒默然不语,听若不闻。

自今早醒来后,他便似满怀心事,不爱说话。

寇仲和徐子陵知他脾性,那敢惹他。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猜到一个可能性,可解释王世充为何这么做。

此时伙计端上糕点,待他去后,寇仲把人头凑近徐子陵,道:快说!

徐子陵叹道:王世充可能是应李小子的要求这么做的。

寇仲剧震道:那岂不是李靖真的出卖了我们?

这句话乃最合情理的推论。

李世民绝非不讲情义的人,只有在肯定是他们破坏了他和师妃暄间的好事,始会采取激烈手段对付他们。

而环顾洛阳各大势力中,只有李世民使得动王世充,因为王世充现在怎都不愿开罪李阀,否则就成陷身于东西受敌的恶劣局面。

李世民或者仍有点念旧,不想正面与他们交锋,但为师妃暄稍作安排,让她可放手对付三人,却是可以理解的事。

徐子陵叹道:这只是个猜测,希望实情非是如此吧!

跋锋寒忽然开腔道:寇仲你见到王世充时,不妨直言相询,看他如何回答。

寇仲黑着脸站起来,沉声道:这世上现在除了你们外,我谁都不曾再轻易信任了。

言罢兴冲冲的去了。

※※※

寇仲的身形消失在酒楼大门外后,跋锋寒淡炎道:今天我们分头行事,你负责去查探阴癸派人的行踪,我则去见单琬晶。

徐子陵愕然道:该怎么查探?

跋锋寒道:阴癸派在这里必有秘巢,那也就是上官龙养伤的地方。要查他们有两个间接的方法,因为阴癸派一向阴多阳少,且多是美丽的女子,女子爱美乃出自天性,所以只要你留意天街最著名的那几间专卖胭脂水粉的店铺,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徐子陵点头道:果是妙法!另一法又如何?

跋锋寒道:祝玉妍虽有能力治好上官龙经脉的内伤,但事后调补不得不借助培元固本的药物,所以只要拣最有规模的草药铺守株待兔,也可能会见到疑人。徐子陵油然道:横竖我闲来无事,便依锋寒兄之言去碰碰运气。

接而剑眉轻蹙不解道:但你不是刚和东溟公主吵了一场吗?还去见她干什么?

跋锋寒双目闪过复杂的神色,低声道:待见过再和你说吧!我去了!

徐子陵没有答他,但心中已清楚知道他要见的非是单琬晶,而是随突利来中原那个与他恩怨相缠的旧情人。

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他该怎样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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