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帅纛始终高高矗立在城门楼上,但他却从未露过面。
在城上指挥大军守城的是魏博军衙内都指挥使皇甫峻,此刻他就站在东城的城头上,一边盯着卢龙军正在靠近城头的土城,一边大声发布着一条一条命令。
大帅罗绍威是否亲上城头督战,皇甫峻完全不关心,这场战事并不是罗绍威的,而是全体魏博军卒的。
自天宝变乱之后,魏博镇就一直掌握在魏博军将手中,百多年来,魏博牙兵威震天下,成就了不世功名,“长安天子,魏府牙兵”这句话,就一直是魏博军将们引以为傲的传世名言。
无数魏博勇士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以军功时代传家,大伙儿呵护着这片家园,保卫着这片土地,也同时将根深深的扎在了这里。
自打卢龙军屠戮贝州的消息传来,魏博牙兵们便立刻抛下了对新帅罗绍威的不屑和鄙薄,停息了各个家族之间的纷争和矛盾,毅然决然的回到魏州这座有着无数弟兄们家眷亲属的城池,发誓与家园共存亡。
想在我魏博内乱之际来个趁人之危么?你们卢龙军打错了算盘!魏博六州不是老帅罗宏信的,更不是孺口小儿罗绍威的,魏博是魏博人的,是属于魏博牙兵的! 东城的城头上早已调集了上千牙兵中的精锐,就连银枪军也顶了三百人上去,城下还有一千牙兵和五百银枪军候命,随时可以登城作战。
这已经是魏州城内能够调动到东城参与防守的最后力量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奋战,在给卢龙军巨大杀伤的同时,魏博牙兵自身也伤亡惨重,八千牙兵如今能够站立的不到五千之数。
卢龙军的土城之计确实厉害,一旦对方登上城头,两军就将面对面的交战,这对兵力单薄的魏博牙兵而言,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可以说,如今已经到了魏州城存亡的危急关头。
皇甫峻看着土城逐渐接近城头,看着卢龙军士卒放下木板,然后高呼着冲入城墙,看着城头上顷刻爆发的混战,忽然想起了昨日刚满周岁的长子。
他的家就在城内,但魏州战事爆发以来,他始终歇宿在城墙之上,完全没有工夫回家看看。
就连孩子周岁后的命名,也是他昨日傍晚在城头一边观察卢龙军修筑土城的进展,一边匆忙间挥笔而成。
凌乱的笺纸上草草写就一个“晖”字,那是他看到日头落山后仓促想出来的。
想到自己的孩子,皇甫峻心头一暖,猛然间大喝一声:“身后一步就是亲人!绝不可退半步!我魏博牙军——” 城头上成千的魏博军卒振臂高呼:“——威武!”边呼边向卢龙军登城处扑去。
看着魏博牙军和卢龙衙内军士卒在城头上惨烈厮杀,宣武军大将葛从周向一旁的贺德伦问道:“如何?” “勇则勇矣,只是缺乏章法,若是野战,均非我宣武军敌手!”贺德伦摇了摇头道。
葛从周叹了口气:“是啊……不过这些兵确实是好兵……河北出敢战之士,盛名不虚啊!” 贺德伦点点头:“听说前些时日卢龙军攻城的军士都是才招募的健卒,单论那份悍勇,便不在我中原多年行伍的老兵之下,此刻见识到两军精锐的风貌,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勇士。
若是我宣武军能有此等勇士,稍加整练,岂不如虎添翼?” 葛从周紧张的盯着城头激战处,没有再接这句话。
王爷之所以冒着多线作战的风险北上增援魏博,其目的还不是为了笼络甚而收服河北?按照王爷的叮嘱,不仅要守住魏州,而且要尽量密切和加深魏博军与宣武军之间的感情,二人经历了这些时日的守城战事,才更加清晰的明白了王爷最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半个时辰的激战仍然处于相持中,卢龙军和魏博军都誓死不退半步,双方大呼酣斗,舍生忘死,城头上、城墙下早已堆满了尸首,战况异常激烈。
若是任由双方如此拼杀下去,人力单薄的魏博军必定支持不住。
葛从周、贺德伦二人再也坐不住了,奔到魏博军衙内都指挥使皇甫峻的面前请战。
接到东平郡王朱全忠的急信后,葛从周不敢怠慢,未及收拢邢州全部人马,便匆匆带着其中的一半赶赴魏州增援,在半道上遇到同样匆忙赶来的贺德伦。
两军合兵一处,终于在卢龙军围城之前进入魏州。
一个月的苦战之下,三千邢州兵和两千滑州兵如今统共还剩三千人,都聚集在北门处,按照昨日军议的安排,随时准备出城。
皇甫峻本来对于汴军两员大将的增援是心存疑虑的,他一直十分担心前门拒狼、后门入虎。
但这些时日以来,葛从周与贺德伦两人在参与守城时的不顾伤亡和平日任务接办时的任劳任怨,逐渐打消了他的担忧,此刻见二人主动要求出城作战,并不推诿一应职责,更是心下感激。
临行前,葛从周让皇甫峻在自己出城后把城门锁死,皇甫峻不由一愣。
葛从周一笑,道:“此番出战,不胜即死,若是不能捣毁土城,逼退敌军,某等便战死在城外。
还请明德兄为某二人收尸!”明德是皇甫峻的字,葛从周以字称呼皇甫峻,是表示他从此后将皇甫峻当做知交了。
这番出战是葛从周昨日军议中提出来的,这种几乎等于送死的建议他也当仁不让的承担了下来,贺德伦也慷慨跟随,于是两人并辔行至北门。
葛从周点出五百余敢死的精锐骑兵,喝令城门守军将堵塞住北门的大石挪开,然后冲了出去。
由于战事关键在于东门,此刻北门外只有少量卢龙军游骑戒备,是以出门后并无拦阻,五百骑绕城便向东门而去。
紧接着,贺德伦率领剩余的两千步卒整队出城,顺着葛从周的马蹄印前去增援。
汴军出城后,大门再次关闭,以巨石封死。
卢龙军游骑见状后立刻直报正在东城外督战的刘仁恭,却哪里来得及,刘仁恭刚得知消息,汴军大队骑兵已经冲了过来。
李诚中所在的健卒前营正在东城外待命,众军士按照都队编制席地而坐,看着城头战事,随时准备冲城。
大伙儿正瞧得血脉贲张之际,忽然听到斜后方无数马蹄声响起,地面震动不已。
回头看时,烟尘四起,一彪骑兵如从天而降般卷了过来。
健卒前营首当其冲,顿时被卷了进去。
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马上的骑兵踏成肉泥。
李诚中忙乱中向旁一滚,躲过一匹冲向自己的战马,余光中看见一抹蓝汪汪的亮光划了过来,慌忙中举刀挡了一下,只觉虎口巨震,手中横刀脱手,被巨大的冲击力带飞出去老远。
他想也不想就是脖子一缩,感觉劲风从脑后刮过。
来不及思考,他使出部队中匍匐前进穿越铁丝网的本事,飞快的从马蹄中爬了出去。
等这些骑兵冲过,他还兀自惊魂未定,白毛汗立刻爬满了鼻尖。
此刻健卒营军阵早已七零八落,刚才席地而坐之处,倒下了数十具尸首,其余人则哭喊着四面奔逃,完全不辨东西,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
此外,更有几百人被骑兵追赶着冲向了中军本阵。
一片乱象之中,李诚中瞥见姜苗的身影从自己旁边跑过,便一把将姜苗扑到在地,抓住姜苗的衣襟实际抖了抖,姜苗这才冷静下来,却脸色苍白的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诚中大喊着把姜苗拽了起来,让他跟着自己,四下寻找长枪。
他依稀记得以前曾经看过的某部美国大片,片中的苏格兰义军曾经用长矛克制住了英格兰骑兵的攻击。
虽然情形不同,但至少使用长柄的兵器能够让骑兵的马刀离自己远一些。
满地的刀盾剑弓中,赫然有几杆木枪横在当场,李诚中拉着姜苗过去拣了起来,将其中一杆塞到姜苗手中。
就这当口,李诚中看到王大郎从自己身边冲过,方向则是城墙处,他连忙拽住王大郎。
王大郎张着大嘴,眼神中一片惊恐,已经慌得辨不清方向了,被李诚中制止住后,带着哭腔道:“完了,全完了,队官死了,被砍了脑袋!” 骑兵对毫无防备的步卒若是进行冲击,那种居高临下的赫然声威所带来的震撼和惊惧是极为恐怖的,健卒营就是在这种冲击下瞬间崩溃了,崩溃的不仅是军阵,更是胆魄和军心。
如果不是李诚中受过三年部队的正规军事训练,看过无数次古装战争大片,此刻不一定就能比姜苗和王大郎稍显镇定。
混乱中伙夫赵大看到了聚集在一起的李诚中三人,连滚带爬的赶了过来,接过李诚中递来的木枪,四个人肩并肩在乱军中往外闯。
这时中军本阵也被冲散了,无数卢龙军士卒在城下乱撞,然后被汴军骑兵赶来赶去。
眼见骑兵大队又掉头冲了过来,赵大转身想跑,被李诚中喝止,四人挤成一排,让过骑兵大队的前行方向,持枪对着从面前如飞奔过的数百骑兵。
转身用后背面对追击的骑兵是十分愚蠢的,这个粗浅的道理李诚中怎么会不懂?骑兵中无数双眼睛看向了站在一边的四人,和四人对视在一处,却毫不停留,继续向前。
这一刻,李诚中感觉时光流逝的特别慢,他和一双双汴军骑兵的眼神交碰,从中看到了木然、冰冷、惊诧、疑惑等等各种情绪,然后这一幕突然加快,他看到了骑兵大队最后一骑的马蹄碰到一具卢龙军士卒的尸身,停滞了一下……李诚中大喝一声:“杀!”挺枪便向那骑兵的腰身刺去,身旁的姜苗、王大郎和赵大三人听见李诚中的喝声,也跟着送出了手中的木枪。
那骑兵瞬间就被四杆木枪捅下了马背,一条腿却仍旧吊在了马镫上,被奔马拖走,身上还带着姜苗来不及收回的木枪。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骑兵就这样死了?巨大的反差让姜苗等三人还有些接受不了,傻乎乎的看向了李诚中。
李诚中却没时间解释,有关于从侧面攻击敌人要害的效果、有关于骑兵面对结阵的步卒并无优势等等这些战术理论,他自己也只是限于知道和了解的层面,并没有深入研究过,说起来既啰嗦,让人在短时间内就能明白也基本不可能。
但至少,这一次成功击杀落单骑兵的经历让姜苗等三个人多少都恢复了些信心,他们紧跟在李诚中身边,向战场外的卢龙军大营跑去。
有组织的离开叫做撤退,无组织的逃离叫做溃败,撤退和溃败的区别就是前者可能活命,后者可能送命。
所以,李诚中等四人在汴军步卒赶到城下之时成功的离开了战场,并安全回到了卢龙军大营。
一路上,还将十多个相熟的酉都弟兄收拢起来。
其中有几个被围在汴军骑兵中厮杀的,也被李诚中带人挺枪冲了一番,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