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佩服瑞文的本事, 我们一路南行,不但听不见关于武林盟的半点风声,连追杀者都被隔绝在了车马之外, 我几乎要以为我们只是出来游山玩水而非避难求医。
瑞文拿着两个糖人举到我面前:“你瞧像不像我们俩, 我让人照着捏的, 特点倒是有了, 神韵却差了许多。”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是”。
瑞文道:“你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道:“詹姑娘。”见瑞文神色一沉, 我连忙补充道,“不知詹姑娘下葬了没有。”
“自然是葬了,”瑞文道, “她这点倒是比萧怀离幸运。”
我扫了眼他手中笑嘻嘻的两个糖人,只觉心中愈发苦涩。
“瑞文, 我有时觉得我就此逃避, 对不起詹姑娘。”
“晚了, ”他把糖人塞进我的手中,“你现在想回去做飞刀门的乘龙快婿我也是不许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道。
“段颖, 不要想了。”
他低声说道。
“答应我,不要在想她了。”
我听到话中的苦涩,终究于心不忍,低下头,轻舔一口手中的糖人, 甜丝丝的, 是我以前最爱的味道。
行至药王谷已过了半旬。
苍翠的溪谷间, 背着竹楼的小童不紧不慢地为我们引路。瑞文说他伤势未愈走不动路, 非要我扶着才行, 我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在小童奇怪的目光下红着脸将他背了起来。
瑞文道:“小时候我也是这么背你的, 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少时我为他求剑,把剑庐老人的一句戏言当了真,爬到高耸入云的崖上摘闻所未闻的药草。
那时,我一不怕死,二不怕摔,自以为跌下去不过是受点小伤捡个秘籍的事,未必讨不到好,瞒着瑞文只身前去,一个不注意当真摔了下去,半死不活地躺了两天,秘籍一本没捡到,最后被焦急来寻的瑞文背了回去。
说起来,他当时哭是没哭?
我想了想小瑞文抹眼泪的模样,当即脚底生寒,被自己的妄想给吓到了。
背上的瑞文担忧地问道:“你抖什么,害怕了?”
我含糊道:“算是吧。”
他柔声道:“放心,现在的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我心道,现在的我亦不会傻到去挑战属于主角的历练。
他推推我的肩:“放我下来吧。”
我讶异道:“才走几步。”
他含笑道:“下次再欺负你,一次欺负太多,我会心疼的。”
领路的小童再也憋不住,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摸摸鼻子,放他下来,我总觉得瑞文恢复成了我熟悉的那个人,又好像有所不同。
余光扫过去,瑞文的嘴角是翘起的,眉头却是微蹙,好似缠着解不开的愁。
我伸手勾住他的小指,他眉一挑惊讶地看向我。
我朝他笑了笑,继而握住了他整只手。
微蹙的眉头终于松缓开来了。
离药阁愈近,鼻息间的药香愈浓,我的精神渐渐松缓下来,踏过门槛后,不禁一笑:“岚兄许久不见。”
“十余年确实算许久。”
岚岱放下手中的药篓就着旁边的水盆净了手,这才看向我们。
“病得不轻,果然每次见到你们,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是药王的首席弟子,年岁比我们稍长,性情却大不沉稳,瑞文私下总说药王的衣钵怕是要失传了。
瑞文道:“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光瞧上一眼就乱下定论,离庸医不远了。”
岚岱反讥道:“以你的本事还来求助药王谷,不是惹了天大的麻烦就是离死不远了,别告诉我你思我成疾,不得不亲自前来瞻仰。”
瑞文眯起眼:“药王呢?”
岚岱没好气道:“师父闭关了。”
瑞文沉吟片刻,重新拉起我的手,道:“我们走。”
我犹豫了一瞬,没料到他记仇能记如此之久。
少时我被瑞文背回药王谷,只剩一口气能喘,岚岱假借药王的名义私下替我问诊,让我吃了好一番苦头,连着发了三天高烧,气得瑞文提剑而出,只砍得他三天下不来树。
岚岱似乎亦忆起了年少的糗事,连咳两声,道:“我已今非昔比,你们大可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普天之下,师父医术排第一,我就是第二。”
瑞文冷声道:“好大的口气。”
“非也,”岚岱摇手道,“我每日药水漱口,不仅没有口气还香的很呢。”
瑞文脸一沉,握着我的手一紧,脚步却迟迟没有迈出去,我们都知道岚岱所言非虚。
他见我们不动,心中有了定数,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请坐。”
我挽起袖口让岚岱号脉,听着瑞文讲述迷魂散的种种,莫名感到尴尬,再听到詹姑娘的名字又不免伤感。
“原来如此,”岚岱颔首,“料不到段颖看着一身正气竟如此会招蜂引蝶。”
瑞文表示赞同。
我烧着脸道:“莫要胡说。”
岚岱收回手,问我:“你自己觉得你中没中迷魂散?”
我迷茫道:“不知道。”
岚岱道:“瑞文不过一说,你便开始怀疑自己对詹姑娘的情意是真是假,若你非薄情之人,那答案不需要我确定了吧。”
我一时无言,感情于我恐是最难分辨的。
瑞文道:“中没中根本不用你确认,我们来是想尽快去除迷魂散效力。”
岚岱则摇首道:“迷魂散暂且不论,你先看看你自己,小心装病太久变成真病了。”
我闻言一惊,瑞文对上我的目光,安抚地一笑,按住我的肩。
岚岱立即啧啧道:“某些人真会见缝插针的占便宜。”
“有便宜占总比没的好,”瑞文道,“你若三日内不能解除散毒,莫要怪我砸了药王谷的招牌。”
岚岱悠然道:“一来药王谷从没挂过招牌,二来想不到你对我的医术如此有信心。”
瑞文嘴角的笑一僵,改口道:“最多十日,是我容忍的极限了。”
“多谢理解。”
岚岱虚虚一拱手,言语里并无真心。
“闲杂人等可以出去候着了。”
语罢,他任由瑞文刀片般锐利的目光在脸上刮过,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瑞文略一权衡,起身对我道:“我先去让人将屋子收拾一下,多加一个枕头来。”
他这话的意思是到了药王谷我们依旧得挤一张床了?先前我死皮赖脸蹭他的房,如今换他积极准备,我心中暗叹,真是风水轮流转。
岚岱幽幽抛出一句:“药王谷的房间够多。”
瑞文仿若未闻,细细地叮嘱我几句便出了门。
岚岱瞧他身形掩在门后,扭头说道:“你身上中的是二流药粉,我不出三日必能解开,放宽心。”
我问:“你方才不是说不行?”
“哎哎哎,”他摆手道,“我何时说过不行,我只说你们对我如此信任,吾心甚慰。”
我无言,他们两个岁数加起来过半百的人,遇到一起净爱逞口舌之快,也不怕被旁人笑话。
岚岱道:“岂能让他事事如意,年轻人跌不了跟头怎么成长。”
他赢了一回,倒是端起来了。
我道:“瑞文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斜觑了我一眼:“哟,尚未进门,先护起短来了。”
我不理会他的口无遮拦,道:“既然我的事情是小,麻烦优先医治瑞文,他中了散功粉加之旧伤未愈,我担心拖久了对身体伤害更大。”
“他能有什么伤,我听说受了萧翎一掌的人可是你。”岚岱食指一伸,点上我的胸膛。
我呼吸一滞,闷哼一声,喉口亦溢出些许血腥味。
他叹道:“你们一个装病,一个强作无事,确是天造地设。”
我苦笑。
他道:“罢了,你先去休息吧,从明日起有的是苦药给你吃的。”
我心知他不是说笑,当下心中戚戚,年少时躺在床上被瑞文灌药的阴影慢慢笼了上来。
岚岱瞧着我的表情,嘴角一勾,幸灾乐祸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猜他数年不见,攒了不少新药来折腾我,当即不敢细想,起身告辞。
走出门去,我并没有径直去找瑞文,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心中那种空落再度腾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