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要个说法?”孙中一脸郑重地打量着孙淡,他挥了挥手,示意身边是随从稍安勿躁。毕竟都是孙家人,有血缘关系的,他可不想让人在背后说自己以大欺小,用辈份压人。
他虽然是一个总管,在邹平县地界也是个有面子的人物。一般下人见了他说话都不利索,更别说跑到自己面前论理。
嘿嘿,果然是孙家的子弟,此子的气度和胆色倒有几分京城二老爷的味道。
“对,我想请教一下总官,为什么不让那鸭老板聘我?”孙淡不卑不亢地站在孙中面前。
茶铺里没几个人,又在河边,风一吹,冷得透心。孙中身上穿着一件蓝色大襟右衽袍子,看起来像一个富家翁。看得出来,老爷子身板很硬朗,在这里坐了这么久,面上还带着红光。
孙中上午被知县请进城之后,因有事在县城里耽搁了半天,这才来码头乘船回家,也怪孙淡倒霉,很不巧被孙中看到了。
孙中淡淡一笑,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孙淡,我刚才问过那鸭老板,听说你要去兖州,我劝你还是别离开邹平。那活不适合你做。”
“只要能混口饭吃,什么活不能做?鸭老板请人放鸭,我又会这门手艺,为什么就不能做?再说了,脚长在我脚上,我又不是囚徒,怎么就不能离开邹平了?孙总管好象不是知县吧,就算是知县张大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禁止我离开县城。这事我心中甚是疑惑,还望孙总管为我解惑。”
孙淡边说着话,边坐到孙中前面:“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靠力气吃饭。没什么活适合,什么活不适合的。”
见孙淡大剌剌地坐下,孙中身边的几个随从面色一变,其中一人已呵斥出声:“大胆,你什么身份,起来站着说话。”
孙淡面容恬淡,却不起身。
孙中一挥手,反有些欣赏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心道:此子说话做事不卑不亢,倒有几分气度,可惜家境贫寒,目不识丁,否则不会弄得如此潦倒。
他转头看了那个随从一眼,突然冷哼一声:“什么身份不身份的,说出来不让人笑话?想我孙中也不过是孙家的一个奴才,还不是我父辈当初跟了继宗公,这才进了孙府。”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几个随从:“咱们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
“总……管,小人,小人一时口快……”那个随从吓得满头是汗,口吃起来。
孙中在外面虽然威风八面,可说起身份来,也不过是孙家的一个家仆,这个身份从他爷爷一辈起就没改变过。孙中这人看起来好象很和蔼的样子,其实也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他刚才呵斥孙淡,不小心犯了孙中的忌,顿时吓得身体一缩,就要跪下赔罪。
好在孙中也犯不着找他麻烦,道:“你们都出去,我同孙淡说几句话。”
“是。”几个随从应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孙淡看得暗子咋舌,这个孙中不过是会昌喉府的一个管家,可却有这么大派头,可想那会昌侯家的主子们不知道有多威风。
等茶铺里安静下来,孙中突然面色一板:“先前我也说过了,等把消息送到京城本家族长那里,再核对族谱,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三五个月。再此之前,你究竟是不是我孙家人谁也说不清楚,没准你为了逃避徭役,想冒充我孙家子弟也说不定。我孙家可不是寻常小门小户,若你真是我族子弟,一切都好说。若大言欺人,国法也容不得你。”
孙淡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看来,这老头是怕自己逃走呀。
这未免也太小看我孙淡了。
他也不畏惧,轻轻一笑:“是真是假,我现在也口说无凭,到时候自然能分个子丑寅卯,孙淡也是个有担待的人。不过,我还想问一下大管家,为什么我就不适合去放鸭子?”说话,抬起头,有真挚的目光看着孙中。
孙大管家暗暗点了点头,想当初自己在孙淡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个唯唯诺诺的半大孩子,一见了大人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想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这般从容镇定,或许他真的是孙家人也说不定。也只有会昌侯孙家这样的大族,才能生出如此的人物。
他面容缓和下来,笑了笑:“孙淡,你若不是孙家人,到时候自然有人来寻你晦气。若真是孙家子弟,去干放鸭子这样的贱业不是往我孙家面上摸黑吗?传了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我孙家有良田万顷,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就够普通百姓受用一生。怎么会让自己家的子弟在外吃苦力饭?你若真是孙家子弟,若还念及孙家的脸面,我劝你还是回家呆着。三五个月之后,等你身份确定,孙家自然会管你吃穿。”
孙淡听得暗自摇头,这个孙大管家还真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啊。他一心为孙家尽忠,竭力维护孙家的体面。正如他所说,若自己被查出不是孙家人,自然会被孙家给治了。若真是,放任自己在外面干苦工,让人笑话不说,也丢了会昌侯的体面。普通百姓会戳着孙家人的脊梁骨说,堂堂会昌侯家,连一个旁系亲戚都照顾不了,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海内第一豪门?
可这老头子也不想想,自己连饭都吃不起了,若在家呆他三五个月,只怕早饿死了。
人总是要吃饭的,再说,以孙淡看来,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求生活。
这些道理自然没办法同孙大管家说,孙淡只得苦笑一声:“孙总管,我也不想做苦工丢了孙家人的面子啊。可是,我为父守孝三年,家中已没有余粮。若再不找点活路,只怕挨不到那个时候。吃饭的问题且不说,大不了吃得差点,日子过得苦点。可我最近准备找家私塾读书,读书的学费,书本费,日常消耗都是一大笔开支。”
“你要读书?”孙中大为惊讶,眼光中有精光闪烁:“你都这么大年纪,还上学,不觉得迟了些吗?”
孙淡当然不会对他说自己本就识字,文化水平不低,准备靠科举出人头地。孙中的惊讶他可以理解,毕竟孙淡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已经过了最佳读书年龄,这个时候去读书的确晚了些。
孙淡装出一副郑重的表情点了点头:“是,圣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孙淡今年才十六岁,却不想做睁眼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读点书,识点字总是好的,将来至不济去做点小本生意,写个水牌,记点小帐,也需要写写算算。再说,读过书,人的眼睛也亮了,视野也开阔了,无论做什么,总归比一般人做得要好一些。大总管,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好一个读过书,人的眼睛也亮了,视野也开阔了,无论做什么,总归比一般人做得要好一些!”孙中手指在桌上敲了一记,心中大为感叹。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岁的时候跟大公子在族学读书时的情形。在以前,他父亲,他爷爷都是孙家的奴仆,可因为不识字,一辈子只能做粗活累活。他也是得了这么个大机缘,在族学识了几个字,这才做到了总管的位置。若非如此,只怕他这一辈子都还在做人家的低级下人,被府中身份比他高的丫鬟、小子们呼来喝去。
孙中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识字或许不说明什么。但有一点,读的书多了,眼界就开阔了,而眼界常常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好一个上进的小子啊!
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孙大管家心中突然涌起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人老了,总是爱回忆起当年的事。
这一走神,就是良久。
等孙大管家醒过神来,就看见孙淡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孙中无儿无女,平常家里的奴仆们看到他都是又敬又畏,主人们则对他呼来喝去,也谈不上关心。孙淡这样的态度让他心中一暖,看着年轻人那一双纯洁的目光,孙中喃喃道:“我先前也是考虑不周,没想到你家境贫寒,三餐不继。若不让你做工,只怕就要饿肚皮。其实,若你真是我孙家子弟,一旦身份确定,自可在公产中划出几亩地耕种过活,也不用在外面做苦力那么辛苦。不过,我看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竟然想到要读书。很好,真的很好啊!刚才那事错在我,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孙中向自己致歉,孙淡心中的怒气也消了。毕竟是个老人,心眼也不坏,自己何必同他较劲呢。
孙淡慌忙拱手道:“大管家说哪里话。”
孙中摸了摸下颌的白胡子,沉吟片刻:“现在你还不是我孙家人,不好划田给你。可你又要读书,又要做工,也辛苦了些。刚才我坏了你的活路,自然要弥补你一下。你也不用胡乱去找活干,明日就去会昌侯家做工吧,老宅还缺一个花工,你去补上那个名额吧。活不多,每月有七钱银子的月例,包两顿伙食。对了,你不是要去私塾读书吗?反正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孙字,索性在孙家族学上学好了。明日你来找我,先支一钱银子把学费交了。等你以后身份确定了,我再将学费退还给你。”
孙淡没想到同孙管家说了这一番话,却得了这么一个好处,忙起身一揖到地:“多谢孙总管。”
孙中起身扶起他,道:“好好念书,你是我推荐的,等身份一确定,又识字了,将来总归能在府中给你谋个好差使的。看你身子骨,也不是个种地的料。哎,人老了,话多,唠叨。”
孙淡虽然志在科举,可老人的好意还是让他很是感动。他却不知道,孙中之所以这么提携他,看上的是孙淡身上那种不同与普通百姓的气质。孙淡前世好歹也是个公务员,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识过。再说,身为一个现代人,骨子里总有一种从容和机灵。养移气,居移体,在办公室历练上几年,落到一群古人之中,想不醒目都难。
因此,孙中认为孙淡这个年轻人未来或许会是个人物。随口给他一点恩惠,对孙中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若孙淡也像一般人那样,见了孙中就吓得打哆嗦,只怕孙大管家看都不会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