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起来,展布在京城也算是个富官乃是苏公从四岁起就唱昆山腔,十一岁时就随师傅进京闯荡,十六岁时就成因为一口绵软清丽的唱腔成为京城最红的戏子。二十三岁时因为受了凉。嗓子倒了,就退出舞台,做起了戏班子的老板。
辛苦经营了多年,如今的展家班已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班子,戏班里的几个戏子更是红得烫人,也为展布带来了滚滚财源。这其中。月官和茄官都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这二人演唱的《浣纱记》是展家班的压轴大戏,其中的经典唱段更是脍炙人口。上至公卿大人,下至贩夫走卒都能哼上几句。
如今的布官名下有一间大宅子,还有一个规模颇大的戏社,在京城中也算是成功人士。
在古代,戏子地位卑微得如同娼妓,展布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同这家伙长袖善舞有很大关系。听说。展布同朝中几个大臣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从明朝开始,朝廷律法中就有一条:在职官不能狎妓。
而且,官员到地方就任时也不能带家眷。
这也是明清时,士大夫喜欢狎戏妾童的社会基础。
孙淡对别左的道德观念和性取相没有任何兴趣,在他看来,展布也算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乃是君子之交。他怎么说也是一个现代人,看人看事都豁达开朗,到没因为展布是一个演员就心中鄙夷。
虽然,展布身上的那股阴柔娇媚之气让他有些不自在。
从醉长安酒楼出来,雇了辆马车。不片方就到了展布的宅子。
展家班晚上才有演出,戏子们吃住都在展布的宅子里。这些十二三的女孩子晚上睡得迟,上午一般都要睡懒觉,到中午才懒洋洋地起床。吃过饭,下午就是她们的排练时间。
孙淡进了院子之后,依旧能听到那群女孩子吊嗓子的声音,吵得厉害。
天气冷,女孩子们都在房间里排练,展布则坐在火炉边上,身上披着一袭白色的狐尾领大氅,手中捧着一个铜手炉,一张吹弹可破的脸红润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一看到孙淡,展布娇嗔一声站起来,“是淡哥儿来,你哟,这么长时间不来看奴家。人家还以为你忘记我了,真真个把奴家给弄得心神不灵。”
一根兰花指又戳了过来。
孙淡吓得连忙闪开,问:“展老板。月官在什么地方,怎么没看到她?”
一听孙淡提起月官,展布有些吃醋的样子,撒娇道:“讨厌,你在我面前提别的女孩子,就不怕我生气吗?”
孙淡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心中也是郁闷:“展布越来越不正常了。这地方以后能少来就少来。”
他一板脸:“展老板,月官究竟在哪里,别闹了,我有正事找她。”
展布这才有些失望地回了一声:“月官现在屋里练曲呢,她的房间在后院左手第三间,门口有丛斑竹。有个票友正和她在一起,哼,你不来找我,人家生气了。”
孙淡在展家班的宅子里也算是轻车熟路,也不要人引路,径直朝后院走去。网进了院子,就听到里面有两个人的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垂柳绿叶映清波,景色虽好利那过。毒负春光可奈何。缓步从容溪边过,临流倚石浣纱罗。”
其中一个声音自然是月官的,她今年才十三岁,声音却干净纯,粹。如同油归溪流。但另外一个女声却高亢清亮,穿云裂石,有一种爆发性的力量,虽然在唱词与唱词的连接处有些生硬,拿腔吐气处也不够专业,却也让人听得精神一振,忍不住要叫一声好。
孙淡一听,大觉惊喜,原来,另一个唱戏的女子正是孙府三房的江若影。他先前听展布说月官正同一个票友呆在一起,本以为是个男人。戏子要想出名要想红,需要有人捧,同一些有势力的男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可以理解。
可孙淡万万没想到,江若影居然跑过来找月官。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江若影本就有一副好嗓子。在唱戏上有极高天分。上次在大明湖同展家班认识之后,更是对唱戏玩票产生了极大兴趣。月官是展家班的头牌,江若影跑过来同她切磋也可以理解。
孙淡哈哈一笑:“好曲好嗓。江大小姐也来了。
“啊,是淡哥儿来了。”一道嫩黄的身影闪过,江若影从酒窝。看起来天真烂漫,可爱到令人发指。
孙淡有些吃不消,忙板开她的手臂。笑道:“故事的事情等下再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也不怕被人着到。回家之后被你姑妈骂?”
“管她呢,我是偷偷跑出来。你不去告状。还会有什么人知道?”江若影俏皮地吐吐舌头:“佳佳成天都朝府外跑,景姨娘也不管。真让人羡慕啊!对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孙淡这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是过来找月官的。”
“那快进去吧,嘻嘻月官妹妹的唱功好厉害,我都在这里学了好几天了,也没学会。”江若影说着话,突然有些怀疑地盯着孙淡:“你不会是过来捧月官的吧?”
孙淡苦笑,心道:我孙淡最恨传统戏剧了,一听就头晕,对这种东西可没多大兴趣。看样子,江若影是怀疑自己对月官有非分之想。
孙淡记得月官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女孩子,没胸脯没屁股,看起来没意思得很,属于他最痛恨的类型。江若影这么问,简直是在怀疑自己的审美品味。
“月官妹妹,孙淡过来看你了。”江若影拖着孙淡就进了屋子。
屋子里有些乱,不太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床上桌子上都乱七八糟地扔着衣裙首饰行头什么的,墙角还胡乱扔着一把三弦和一把四胡。孙,淡大不觉大皱眉头。不过这也可以理解,灿卜中的女孩子几岁就离开父母到展布纹里,没人管,生格曰恺陛力那是极低的。不要说针线女红,只怕让她们煮一顿饭吃都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月官个子不高,皮肤也有些黑。又瘦又同漂亮二字没有任何关系。可就是这样一个丑小鸭一样小女生,硬是凭着一条好嗓子和极佳的舞台功夫在这半年中唱红了整个京城。
她正在练功,见孙淡进来,忙盈盈一福:“原来是孙先生,布官前几天还念叨着想请你帮他写个段子呢,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孙淡:“我今天是专门过来找你的。”
“找我?”月官微微一楞。细声细微气地问:“也不知道孙先生找奴家有什么事情?”
孙淡道:“月官我且问你,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郭曾的人?”
“是有这个人。”月官回答说:“也算是经常来弃我唱戏的一个客人吧。”
“真的,就这么简单,没别的关系?”孙淡似笑非笑地反问一句。
月官有些微黑的面庞突然一红:“在我看来就这点关系,至于人家怎么想同叔家却没有任何关系。这人看起来有些傻,昨天晚上还送过来一瓶玫瑰露。又说了些疯话,真真是惹人厌烦,好在展班主着人将他赶了出去。”
说完话,月官指了指梳妆台。上面正放在一个祭红小瓶,估计就是郭曾留下的。
这下不但孙淡暗自点头,心想果然如此,总算没白来一趟。连那江若影也大觉兴奋:“哈!”一声,逗着月官:“月官你这小家伙行事了。快说说,你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月官又羞又恼:“一个缺心眼的傻子而已。”
孙淡好笑:“他怎么缺心眼了。”
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被人爱慕本就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可是。若被一个傻子喜欢上了,却觉得有些丢人。月官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生,就算再早熟,也不过是一个孩子。戏班子的女孩子之间,也常常在下面议论自己被谁谁谁喜欢上了,私底下也未必没有攀比之意。被郭曾这么个傻子喜欢上,对月官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十三岁正是一个做梦的年纪。并不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古代如此,现代也是如此。
月官有些恼火地说:“那个郭曾说是什么武定侯府的小少爷,其实潦倒得很,还说什么要捧我,就凭他?那么寒酸,只会说傻话。昨儿个巴巴儿地送过来一瓶玫瑰露,说什么是从西域过来,很了不得。其实也不过值个一二两银子,平日间我用过的比这可好多了。”
孙淡听得大皱,这也不过是一个贪慕虚荣的小女子,不过,对他人的道德,孙淡也没心思品评。他只道:“郭曾要来捧你,就让他捧好了。”
月官大为惊讶:“孙先生,真要让他捧?”
孙淡也不好明说什么,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对,就让他捧你。”
江若影听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什么捧不捧的?”
孙淡深深地看着月官,也不说话。看得出来,月官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女孩子,她应该懂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月官想了想,突然一笑:“孙先生这不是为难奴家吗?”她才没兴趣同郭曾麾兹呢,这人既无趣有傻且穷,怎么会被月官放在眼中。
孙淡:“怎么?”被人拒绝的感觉非常不好,也很无奈。看样子要想说服月官还得下些功夫。
正想再说些件么。
月官也不再提这事,柔柔道:“孙先生你反正也来了,索性帮月官我写个段子。总唱那些老曲儿,没意思得紧。
“对对对,孙淡你也不要推辞。再写一个小段子出来,我也想唱。”
孙淡没办法,月官的面子他可以不给,可江若影是自己的朋友,却不能不答应。只得道:“就写一个几十字的小曲吧。”他指着墙角的三弦和一个。小鼓:“你们谁会弹三弦?”
“我会,我会。”江若影喜滋滋地拿起三弦,就拨了一个和弦。
孙淡提起鼓锤敲了个节奏,提起嗓子唱道:“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正是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的主题曲《重整河山待后生》。这首曲子本是京韵大鼓的经典曲目之一,胀玉笙老先生唱过,流行歌手韩红也唱过,曲调铿锵有力。孙淡以前非常喜欢。仓促之间。他也没办、法写新的戏剧段子,也没那心思,就随便弄了这么一处应个景。
他的嗓子一向不成,网一唱出声来,江若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调整着三弦的调门。
月官网开始的时候还听得想发笑,但是,她也知道孙淡是词语好手,他所写的《林冲夜奔》在京城传唱甚广,是展家班的名段。
这一静下心来听了几句,月官越听越吃惊。这首曲子的腔调虽然古怪,可却韵味悠长,就优美程度而言已远超昆腔。
她却不知道,京韵大鼓本源于木板大鼓,清末传进北京之后,又吸收了京剧中的特点,而昆腔又是京剧的先祖。说起来,京韵大鼓同昆曲本就是一脉传承,其中的平腔、高腔、落腔、甩腔、起伏腔等技巧比现在的昆腔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月官听着听着就闭上了了眼睛,嘴唇微微翕动,好象正在琢磨着什么。
一曲终了,等孙淡收声音,她一把接过孙淡手上的鼓锤敲起了节奏。示意江若影手中的三弦不要停,胸口一个起伏,猛然吐字:“月圆之夜无和平,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
这一声唱得纯净精妙,扬扬绵长。十足的京味,优美得让人心中发颤。
不愧是京城第一名角,同样的唱腔在她口中,比起孙淡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一声唱出,江若影被震得寒毛得竖了起来,眼睛里也有波光在荡漾。
“好!”院子中也传来一个男子的喝彩声。
然后是布官惊慌的叫声:“霍大人。这院子里可进不得。月官今一月卜不舒服。不能旦你,讣请恕罪则“听他的语气公咒川纹个什么霍大人甚畏惧。
“起开,一个戏子竟然在我面前拿大?”那个霍大人一口南方口音,让人听起来很是吃力,也不知道说的是广府话还是客家话:“我霍韬乃正德九年会元,进士及第,如今乃兵部主事,堂堂六品命官官,你什么身份,竟敢拦我。笑话了,一个戏子,有人捧还往外推?”
“霍韬”这个名字好熟!”孙淡沉吟。会元乃是会试头名,这人居然得了会试第一,也算是个人物。这样的考试成绩,本应该进翰林院的,可没想到如今却只做了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看来。应该有其他原因。
布官还是不住求饶:“大人啊大人。你真不能进去的,月官今年才十三,还是个孩子。”
霍韬南方口音又响起:“十三岁又怎么了,我看上了她是她福气。
霍大人我今天是带着诚意来。连中人也找来了。废话少说,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非纳了那月官不可。”
孙淡叹息一声,连连摇头。果然是这种事情。想来那霍韬是瞧上了月官,要讨她做自己的小老拜??可惜月官是展家班的台柱子,怎么可能就这么被人挖走。
在回头看了一眼月官,这个小女孩也是一脸的恼怒,想来也不愿意给人做她小声道:“江小姐、孙先生,你们从后面走吧。月官这里有些麻烦事……得罪了。”
江若影知道月官遇到了麻烦,问:“不要紧吧?”
“没什么的,江小姐你走吧。”
“好的,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江若影忙拉了拉孙淡。
孙淡:“你先走,我等一下再过来。”
“咳,那我先走了。”江若影毕竟是大家闺秀,自然不会在这种是非之地再呆下去,见孙淡站着不动。只得一跺脚,急冲冲地走了。
外面的几个人还纠缠在一起。布官自然是不住哀求,可那霍韬就是不依。
这个时候,一个平稳的声音响起:“展老板,霍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月官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还能在你这里唱就几年?女人家总归要是寻个归宿的。霍大人乃南海望族,又是才华出众之士,月官跟了他也是一件美事。你又何必拦着不答应呢,你当初买月官所花的钱,霍大人一定十倍百倍还给你。”
“对对对,我出五百两。”霍韬大声叫着:“怎么,你还不答应。你不就是想留月官在你班子里替你多唱几年,多赚一点吗?我霍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孙淡听得好笑:这个霍韬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还得了个会元,怎么一说起女人就斯文扫地,如此不堪?再说,月官这么丑,这个霍大人的眼光还真是不敢恭维。
再看那月官,已气得一张脸黑的要滴出水来,手一用,捏鼓锤的手指节也有些发白。
外面,展布还在哀求:“霍大人,这种事情要讲究你情我愿的,月官不愿意跟你,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概是真的为难了,展布有对另外一个男子道:“夏行人夏大人。你也是读道德文章出身的,你说说,霍大人这么做不是强人所难吗?”
“我就是要强你所难,怎么样?”霍韬还在叫嚣。
孙淡心中却是一震:夏行人。不就是夏言吗?这家伙现在应该还在行人司做官。
夏言在嘉靖朝可是一个厉害人物,后来还做过内阁首辅,是嘉靖朝初年风云人物之一。
孙淡对夏言是早有闻名了,只是没有机会认识,却不想在这种场合碰到他。
孙淡心中一动,转头对月官说:“我可以帮你度过这个难关,不过。我先前所说的事你得答应我。”
月官一咬牙:“孙先生,只要能打发掉外面那个厌物,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又不是要让你干什么坏事。就让你应酬一下郭曾。”孙淡笑了笑。正耍说话,门帘一动,一个黑瘦的糊称一样的青年男子闯了进来。
此人应该就是霍韬。
他身材不高,皮肤也黑,厚嘴唇。高颧骨,有着一张典型的南亚人的脸,当真是丑得厉害。
一看到他的模样,孙淡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这月官是嫌霍韬长得丑啊!
说来也好笑,月官长得不好看。可审美观却没有问题,自然不会喜欢这种糊称一样的男人。倒是霍韬喜欢月官一事让人觉得费解,按说。霍大人大也是个官,家里也有钱,什么样的美娇娘买不到,却偏偏迷恋上这个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女生。还有那个郭曾,也被月官弄的五迷三道。这么说来,就只有一个理冉可以解释:霍韬和郭曾都是月官的粉丝,而粉丝崇拜偶像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古代的戏子虽然地位卑微。可在古人眼中依旧是一种如同大明星般的存在,一样有人追捧。
只不过。郭曾采取的方式是死缠烂打。一味纠结,而霍韬则干脆来个霸王硬上弓。
霍韬一进屋就看到月官屋中还有一个男人,立即叫了一声,一把抓住孙淡的袖子,愤怒地叫道:“你是谁,你又是谁?月官,枉我霍韬对你如此迷恋,扔进去这么多银子捧你,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
孙淡又好气又好笑:“霍大人,注意你的身份,你现在这种模样,成何体统?”
霍韬一呆。
这个时候,展布和另外一个男子也进了屋,见孙淡被霍韬拉住袖子。也都上前来劝解,好不容易才将二人分开。
另外一个陌生男人应该就是夏言了,孙淡朝他看了一眼,心中喝彩:好一个风度偏偏的美男子!鼻梁挺拔,眉目疏朗,长髯及胸,不愧是嘉靖朝的大名人,光这扮相就很有宰相派头。
相比之下,那霍韬看起来实在猥琐。难怪他堂堂一个会元。却只做了个兵部的小官,而没有如常例进翰林院。做官,还是需要有一副好皮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