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尚书这一阵笑声铿锵有力,余音在大殿中回荡不息。
毛澄:“兴王太后你错了,今上的皇位传自武宗皇帝,乃是兄终弟及,武宗皇帝的帝位传自生父孝宗皇帝。因此,今上的皇位传承来自孝宗。而武宗皇帝的母亲乃是孝康敬皇后张氏,推而论之,今上的母亲应该是孝康敬皇后张氏才是。此人伦大事,丝毫乱不得。请兴王太后自重!”
毛尚书这句话一说出口,不但行宫中的太监和宫女们惊得面无血色,连孙淡都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毛澄还真是硬骨头,连皇帝的母亲都敢这么得罪,不怕死了吗?
按照毛澄的说法,皇帝应该喊弘治皇帝的皇后张氏为母亲,而自己的生母却只能以下臣待之。这么一算起来,却又有些乱了。如果按照毛澄这么说,那么,以后太后见了皇帝岂不要行跪拜之礼?母亲跪儿子,这事还真有些滑稽。可封建伦理就是这样,让他这个现代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孙淡心中也是吃惊,他没想到文官集团在皇考问题上居然有如此决定,连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完全不估计皇帝和太后的脸面。
太后可不是一善良之辈,也不知道她回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孙淡心中突然有些不安。
果然,同他预料的一样,太后听到毛澄这番不留情面的话,只觉得心中一阵冰冷,一股热血涌上脸颊,不但一张脸红若朱砂,两眼睛里也满是血光。
她紧咬银牙,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毛澄,你的意思是,陛下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能认了?”
毛澄没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一脸镇静:“正是,陛下的母亲乃是孝康敬皇后张氏,兴王太后请自重!”
“毛澄!”一阵牙齿没,摩擦的“咯吱!”声。
孙淡心中一凛,定睛看过去,只见太后两只手紧紧地捏着椅子的扶手,因为用力,指节开始发白。孙淡知道不妙,正准备悄悄地朝旁边闪去,以免得受了池鱼之祸。
可心中却电光石火般一闪,还是很坚决地朝前跨出一步,拦在毛尚书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哗啦!”一声,一个茶杯带着风声朝毛澄的头上砸来。
原来,太后在暴怒之中一茶杯朝毛澄扔来。
好个孙淡,毕竟练了这么多年武艺,身体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手一伸,恰恰将那个茶杯接住。
这一手相当之漂亮,茶杯稳稳地落在手中,连一点汤水都没有溅出来。孙淡在接住杯子的一刹那心中也是一楞:“这下牛大了,我手脚居然会如此灵活!”
他心中也是暗叫了一声好险。
太后这一茶杯扔得又快又急,以毛尚书这么大一把年纪,断然躲不过去。若真被砸中,这个丑就出大了。虽然孙淡对毛老头子没有丝毫好感,可自己毕竟是他的副手,老毛丢脸,变相地也是丢他孙淡的脸。以毛尚书的脾气和明朝读书人的气节,受到如此奇耻大辱,只怕会一头撞死在柱头上。他一死不要紧,太后逼死一个六部尚书绝对是大明朝政坛上的一大臭闻,追究起责任来,他孙淡这个副使也脱不了干系。
孙淡这漂亮的一手使得太后明显地一呆,旋即怒喝道:“你是谁,谁要你多事的?”
孙淡手捧着茶杯微一施礼:“回太后的话,在下孙淡,乃是房山知县,今次随毛大人一道来接太后进京。”他耍了个滑头,只称她为太后,既不说她是兴王太后,也不数她是皇太后,来一个两不得罪。
他随手将茶杯递给身边一小太监,温和地说:“太后的茶水已经凉了,你替她老人家换一杯吧。”
那个小太监接过杯子,一身颤个不停,等孙淡噔了他一眼,才如梦方醒,慌乱地跑了出去。
毛澄也感激地看了孙淡一眼,心叫一声好险的同时,也是恼火异常:兴王太后简直就是个泼妇,毛澄今天就是是豁出去这条命不要,也要跟她争上一争。
太后冷笑:“小小一个知县竟敢有这么大胆子来替毛澄出头,你什么出身?”
孙淡回答道:“回太后的话,孙淡乃是举人出身。”
太后笑声更大,里面充满了讽刺:“举人,举人……举人就做了知县,你肯定是用银子买的官,说说,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仗的是谁的势?”
孙淡心中也是无奈,道:“太后,孙淡这个知县一职乃是陛下钦点的,若说仗势,孙淡仗的是当今皇帝的势。”
太后有些语塞,停顿了一下,又喝道:“孙淡,你是副使,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也不要本宫进城?”
孙淡淡淡道:“太后,孙淡和毛大人一同来通州就是来接你老人家的,怎么可能不让你进城。”
太后听孙淡这么一说,加上刚才被孙淡辩倒,心中却突然有些怵孙淡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那毛澄突然插嘴:“对,我于孙淡今天来这里就是得了圣命,接兴王太后进京城,觐见陛下的。”
孙淡心叫糟糕,这个毛尚书啊,做事怎么就这么决绝啊,一点情面也不给人留。人家毕竟是皇帝的母亲,又是一个女人。你就不能打个马虎眼,先将人请进城中母子团聚?
“你!”太后怒视着毛尚书,咬牙骂道:“你什么东西,白毛老狗,无齿匹夫,见你的模样,本宫就恶心得想吐!”
此言一出,大殿中一片哗然。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堂堂皇帝的生母竟然能说出这般污言秽语,同市井泼妇又有什么区别,连起码的体面也不要了。
毛尚书被太后这么一骂,一张脸变得苍白,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道:“兴王太后你刚才说什么?”
“白毛老狗,无良老贼,看你那淫邪模样,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人。嘿嘿,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背地也不知道做了多少龌龊事情,不是偷人就是爬灰,我看左右就是不干人事儿的主。”
“气杀我也!”毛尚书气得几乎要吐出血来,颤声道:“请自重,请自重!”
“自重个屁!”太后的声音更加响亮,她这一开骂,就如滚滚江水连绵不绝,竟没有断绝的时候。
毛澄又是一声悲愤的大叫,一个俯冲就朝殿中大柱撞去。
孙淡早有提防,忙一把抱住毛澄,叫道:“来人,来人,毛大人累了,快送他回房歇息。”
两个太监这才慌忙冲上来,抱着毛澄就往外拖,孙淡也顺势跟着跑了出去。
背后是太后肆无忌惮的狂笑:“死了连狗都不吃的杀才,什么玩意?”
从太后那里出来,孙淡毛尚书面上居然带着泪痕。这个当朝二品大员,整日间接触的都是达官显贵,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言辞。就算产生激烈冲突,就算发生争持,也多用雅语,反正就是骂人不吐脏字的那种,又什么时间见识过这种脏得不堪入耳的话?
他简直不敢相信,贵为兴王太后当今皇帝的生母,竟然比市井泼妇都还不如。
孙淡心中也是叹息,老毛这回可算是丢人丢大了。话又说回来,这事若传出去,毛澄固然没脸,其实皇帝的脸面又何尝没被抹黑?
行宫很大,毛澄和孙淡自有住所。
见毛大人实在伤感,孙淡也不好去劝,只吩咐从人:“去,给大人端一盆热水来抹脸。大人累了,再给他准备些酒食。”
刚才这一通折腾,天已经完全黑尽,今夜也只能宿在行宫里了。
等热水端来,孙淡将毛巾拧干递了过去。毛澄将毛巾盖在脸,仰头坐了半天,才一把将其拿掉,喝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启奏天子。”
“启奏,启奏什么?”孙淡淡淡地问:“向陛下告状,状告皇帝的生母行为不检,有失礼仪?或者,联络上几个言官弹劾太后?”
孙淡这么一问,毛尚书道也愣住了。他面上还带着水迹,胡须上的水珠子在灯光下闪着光。
良久,他才叹息一声:“兴王太后侮辱外臣,老夫断不可忍。”
“不能忍又如何?”孙淡朝外面瞟了一眼,轻笑着问:“毛大人,你我的酒食到现在都还没送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他刚才已经发现外面站了不少陌生卫士,而随毛尚书一同前来的礼部的官吏们也有意无意地被那些值班卫士给软禁在两个大院子里。
“什么,她竟敢这么做?”毛尚书这才发现事情不对,立即就大叫起来:“来人啦,带本大人去见兴王太后,本官要同她理论。”
“是。”几个礼部的官员一脸愤怒地跑了过来,纷纷嚷嚷道:“大人,行宫中的人辱我等太甚,此事绝对不能就这么罢休。”
“还是不要吧。”孙淡苦笑:“人家可是全副武装,我等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冲不出去。”
“好大胆子,后宫居然指挥军队,要造反吗?”毛澄大怒:“走,怕他们做甚,我就不信他们敢痛下杀手?”
“杀人动粗倒没可能。”孙淡招呼着毛澄:“我说毛大人呀,太后也不过是同你制气,等明天气消了也就好了,没必要当真的。再说了,我们这里来通州就是为接太后进宫的,太后总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吧。”
孙淡这么一说,毛澄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现在若真冲出去同太后理论,只怕立即就会将事情闹大,如此反显得自己不占理。如今,太后礼屈,将来不管在那里理论,自己总占着上风。可现在冲出去,若被武士们冒犯,出了事太后来一个推说不知道,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着。
在说,这次来通州,主要任务是接太后进城。也就是说,太后只要想进城,无论如何都得过他毛澄这一关。说到底子,太后总归会求到自己头上来,我又同她争什么?
这么一想,毛澄心中定了下来,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本官哪里也不去,我倒要看看她们还能耍什么花样?”
孙淡:“毛大人这么想就对了,听说大人乃是纹坪好手,不如我们对上一局。”
“如此也好。”毛澄点了点头,就叫人摊开棋盘同孙淡下起棋来。
二人心思都没在棋上,下了两局,一胜一负。待到第三局时,毛澄的肚子里“咕咚!”一声,饿了起来,这才觉得不对,这才大喝一声:“怎么搞的,饭菜还没准备好吗?”
孙淡将一颗棋子放在棋盘上,悠悠道:“大人,只怕这酒食是等不到了,行宫里根本就没给我们准备。”
“岂有此理!”毛澄冷笑:“难道她们还想饿死咱们不成,再怎么说你我也是朝廷派出的天使。”
正说着话,就有一个礼部的官员气冲冲地跑过来对毛尚书道:“禀告尚书老大人,我们所住的院子都被军士控制住了,任何人不得外出。我正准备去给大人准备晚饭,可人家就是不许。下官同那群士兵争执了半天,可还是没有任何用处。”说话间,这个官员满脸忿忿不平,显然是刚才在守院子的士兵面前吃了大亏。
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礼部的官吏们又有哪一个不是贡生甚至同进士出身的,遇到那群丘八爷,更是惹缠不清了。
说来也怪,听到部下这一席话,毛尚书反一脸平静地坐了下去,淡淡地对他说:“知道了,退下去吧,我就不信她们还把我等饿死了不成,笑话了。传我的话给大家,让所有人都给我忍着,不要失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不要失了我礼部大小官吏的脸面。”
那官员见毛澄如此镇静,心中自是佩服,暗道:还是毛大人沉得住气,不愧为国之柱石,佩服佩服。
孙淡听得心中一阵苦笑,毛澄刚才所说的不过是按常理推测而已,换成其他人遇到他毛大人,又带了皇帝的圣旨,自然是战战兢兢。可惜嘉靖的母亲可不是寻常人,先前在殿中的那一幕充分地说明了,那个女人就是一泼妇,她的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所谓的皇家体统这种东西。
饿是毛尚书的事情,太后自然是不会做的,怕就怕太后先饿毛澄几天,给他来一个不死不活,以泻心头的怒火。如此一来,我孙淡平白受此池鱼之祸,可算是倒霉到家了。
不成,还是得先想想法子才是,至少先得弄点东西把肚子填饱再说。
想到这里,孙淡也没有心思在这里再呆下去,忙向毛尚书告辞:“毛大人,夜已经深了,下官就先告辞回屋歇息去了。”
毛澄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摆摆手:“去吧。”
“是,下官告退。”
孙淡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毛澄喊了一声:“且慢。”
孙淡:“毛大人还有什么?”
毛澄将眼睛微微闭上,道:“先前在殿中……多谢了。”
孙淡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就退了出毛澄的房间。君子之交淡如水,毛澄什么口中没说什么,但孙淡却已知道这个毛澄已经承了自己这个情。
出了毛澄的房间,孙淡并没有先回自己的屋,而是装着散步的模样,走到院子门口。刚走到大门,就听到一声大喝:“什么人,站住!”
孙淡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士真手按腰刀站在门口,一脸的桀骜。
孙淡定睛一看,这人却是自己的一个熟人,不是那通州大营的把总关山岳又是谁。
孙淡一笑:“原来是老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关山岳也认出孙淡来,吓了一大跳。他畏孙淡极甚,知道这家伙同东厂的毕云是老朋友,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他当初在劫平秋里银船是可是吃过孙淡大亏的,如今见了他,忙拱手讨好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先生啊。”
孙淡:“老关,你如今可还在三千营你供职,怎么跑这里来了?”
关山岳道:“还在三千营里不死不活地混着呢,前日郭侯得了当今天子的圣旨,调通州所有兵马过来护卫太后她老人家驻跸的行宫,我这不就跟过来了。”
孙淡装出若无其是的样子道:“老关啊,你怎么还是那副牛脾气,是不是早知道我来这里了,特意找人封住了我的院子,想寻我的晦气?”
关山岳吓得连连摆手:“大人啊,先生啊,你如今是什么人物,都是天使了。我一个小小的把总,怎么敢来摸你老人家的老虎屁股,实在是,实在是……咳,还不是太后老人家的命令,让我们把毛尚书他们都看管好了,不许他们乱跑,惊了驾。”
孙淡:“哦,我料定你也不敢。”他冷笑,“哼,老关啊,人家毛大人可是二品尚书,我孙淡虽然不成,却也是个正七品的知县,我倒你哪里来这么大胆子呢!对了,你这打算是关我们多长时间呢?”
关山岳:“我哪里敢关您老人家,这院子里多是六七品的大老爷,任何一个人伸出一根手指都能捏死我,实在是有太后的命令,不得不从。其实太后也不想关你们的,只要你们自己回京城去,也就放你们走的。”
“回京城,我们难道会两手空空地回去?”孙淡笑了笑,心道:果然如此,太后也就是在和毛澄顶牛,想寻他晦气罢了。
孙淡也没参杂进去了想法,还是先顾着自己的肚子要紧:“老岳,我饿了一整天了,帮我弄点吃的来。”
关山岳有点为难:“院子里这么多人,我就一双手,怎么可能弄那么多东西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