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回到屋中,脱下外袍,苦闷地兜了几个圈子,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就在刚才,他又被乌廷芳拖了出去,意外的却碰上了赵雅。更不幸的是,他正好讲了一个笑话,乌廷芳笑得花枝乱颤,看见了这一幕的赵雅脸色“刷”地垮了下来,一双眼睛象冰山,又象秋日林中深潭,那么冷,透着让人心悸的寒意。
杨枫知道,终于是祸躲不过,他竭力避免的事还是无法逃避地发生了——赵雅还是得罪了。
而更烦心的是,这些时日来,他建立自己的力量,联郭、联乌的想法始终没有在现实中前进一步。虽然他借着研制新武器、改良鞍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屡次造访两大家族,关系也愈走愈近,可一直找不到一个契机,一个可以向郭家、乌家陈述应当留在赵国,忠于赵国却不是忠于孝成王的契机。忧愤郁闷中的他心里时时涌发一种怅惘的感觉,时不我待,实在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砰!”房门发出一声大响,正在沉思中的杨枫愕然抬头看去。
一向稳重的凌真喜形于色,排闼而入,叫道:“师帅,你看谁来了。”
一个满身尘土的年轻精壮汉子一头扑进房来,跪倒在地,脸上浮现出笑容,声音却透着哽咽,叫道:“师帅!马骋见过师帅。”
杨枫全身一震,冲前几步,双手抓住那人肩膀,将他拉起,惊喜交集地道:“马骋,是你!大哥居然把你派来了。来,来,快坐下。”
马骋立起身,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泪花,随杨枫走到桌案边,跪坐下来。
凌真倒过一大碗茶,马骋几口喝干,用手背抹了抹嘴,眼里闪着兴奋喜悦的光芒,低声道:“师帅,这两个月来,我想念你得紧。”
杨枫心里也象有股暖暖的东西在涌动,微笑着看着马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这马骋自幼便被寇边的匈奴人掳去,成为牧马养鹰的奴隶,虽在匈奴人的鞭子下吃尽了苦头,却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能耐,最出色的是骑术和驯鹰术。若论骑术,即便号称无双铁骑的三千二百锋镝骑都无人能出其右,而驯鹰之技,更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甚至调养、理驯过最为健捷的鹰类——海东青。
两年前深入大草原踩探敌情的代郡间谍人员发现了他过人的才能,以重金将他赎回,一回到代郡,即被杨枫看上,虽编入斥侯营,却一直追随着杨枫的锋镝骑行动,打探军情,调驯马匹,训练骑术,成为凌真、展浪、陈亢、公孙俊四旅帅外杨枫的得力臂助。
接触时间一长,在杨枫真率、平等、推诚地交往中,一身野性的马骋对杨枫简直敬服得五体投地。而且,因了他的出身,这份感情和锋镝骑将士对杨枫的崇敬又不一样,是带着亲近,带着敬畏,带着感激,带着爱戴,可以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为之赴汤蹈火的深挚情感。当初杨枫随李牧入都,未带他同行,马骋还闹了一场,如今相见,双方的心里都充盈着无尽的喜悦。
杨枫微笑着道:“马骋,大哥还好吧,代郡怎么样了?”
马骋道:“李将军回代郡才四天,就接到师帅的急信,第二天我就启程了。此次我是随着李将军上奏的信使飞骑入都的,其余的人只怕还得十多天后方能赶到。”他的脸上现出了厌恶鄙夷的神情,“那个新到的赵葱副将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鼻孔朝天,狂得都没了边。来了几天,在各营里到处乱窜,指手画脚,一副了不得的模样,说的却又全是外行话,大伙儿都恨得牙痒痒的。哼,这家伙还提出要接掌锋镝骑呢。”
“他也配!”杨枫冷哼了一声。
马骋笑道:“李将军以锋镝骑乃决死之军,每战必先,陷阵蹈死,而他身为副将,不适于统领这种军队拒绝了,现在锋镝骑还是由陈亢统带。”停了一下又道:“我临行前向李将军辞行时,在堂下听见那家伙在大堂上大声嚷嚷着,指责李将军不该搞五五分租的屯田,说屯田客不过是些贱民,能得三餐温饱已是大王天恩了,岂能与他们如此之大的好处,说李将军是慷大王、国家之慨以刁买人心。”
“狗彘不如的东西!”杨枫大怒,一掌击在案上。
施行屯田,首先为的是保障军粮。五五分成,屯田客多劳多得,有利可图,他们才会下大力气耕作。同时,屯田远处边疆塞外,唯有如此,方能让屯田客对代郡、对赵国产生归属感,一旦有事,他们就将成为最基干的民兵力量,保家卫国也才有了实质性的意义。你把人家当农奴,还能指望人家为你尽心力,耽搁农事、土地越种越薄这些结果完全可以预见得到,倘若匈奴寇边,这些人保证跑得比兔子都快。
他心里实在庆幸自己果断下达了对赵葱的格杀令,真让这无能短视的纨绔子弟胡搞掣肘,不闹得李牧寸步难行,代郡天怒人怨才怪。
想了想,杨枫温言道:“马骋,你歇会儿,换身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两骑马一径出了邯郸城。杨枫默默无言,一路催马疾行,直到冲上邯郸城北二十余里地的一个小山岗上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静静看着呜咽寒风中萧瑟的冬景,一片素色裹住了苍茫大地,严寒似乎凝固了他肃立的身躯。突然,杨枫道:“马骋,有件事要交托给你。”
“是。”马骋迈上一步。
深深吸了口气,杨枫道:“你,按锋镝骑的模式,帮我组建一支军队。”
“是。”
杨枫霍地回过身,有些奇怪的看着马骋,“你不问我原因?”
“我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师帅让我做的,马骋拼了这条命也会做好,师帅只需告诉我要怎么做。”
杨枫轻轻拍了拍马骋的肩膀,淡淡一笑。
马骋是个优秀的骑将,更是一个最出色的斥侯人才,让他秘密组建训练军队却非其所长,并非是绝对合适人选,不过目前人手不敷,而他的忠诚无庸置疑,也只得勉为其难了。
“当日回邯郸,孝成王曾赐我黄金千镒。现在经过几笔开销,应该还有六、七百镒。明日你向凌真支领五百镒黄金,在邯郸郊县购买田庄。然后招募流民,还是施行五五分成屯田制,半农半兵,把他们带出来。如今有大量农民因土地兼并失去耕地,沦为佣工、雇农,甚至卖身为奴,你不难以厚利招致人手。记着,要着重搜选,挑有土作之色的乡野老实农民,不要那些眼神轻灵的城市游民,更不要无赖奸宄之徒。那种人或许已通晓技击之术,起始时看来好用,但也最靠不住,看轻自己的生命,只求赏赐的获得,作战顺利时有暴徒作风,小有失利,即溃散、哗变。一支军队中有了这样的人,是成不了气候的。嗯,步子不要太急,先募一旅,五百人。日后再发展时,这一旅人就可作为军队的基干。至于费用,我会想办法再为你筹集的。”
“马骋明白。”
“还有,在军中要大力宣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观念,灌输给士兵爱国思想,让他们忠于大赵,是忠于赵国,不是忠于赵王!”
马骋却抗声道:“不,是忠于师帅,唯师帅之命是从。”
杨枫横了他一眼,“不是忠于我,军队只能忠于国家。如果我留在赵国为她尽一份心的话,我要能绝对掌控这支军队,但如我弃赵而去,这支军队还是赵国的军队。”
“不,师帅既把组军之责交与我,我岂能有负师帅所托,无论师帅在哪里,这支队伍将永远站在您的背后。”
杨枫苦恼地看着马骋,道:“马骋,我要怎么说你才明白,一支只隶属于个人的私兵家将决不可能成为无敌天下的雄师,军队的使命感和士兵的国家荣誉感才是军魂之所在。”
马骋瞪大两只眼睛,执拗地道:“师帅,我是个粗人,我只知道,我这条命是师帅的,只要师帅一句话,马骋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决无二话。你曾给我们说过那个豫让的故事,他的那句话说得好极了,‘士为知己者死’,我只为你效死命。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回大草原作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马贼。我不认识什么大王,我不尿他。”
杨枫定定地看着马骋,无可奈何地一叹。是啊,现在还是百家争鸣的时代,儒家思想尚未受到独尊而风行天下,这个时代的人们不很讲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思想,相反的,讲究人际交往的对等关系。《尚书·泰誓》云:“抚我则后,虐我则雠。”名传千古的刺客豫让堂而皇之地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甚至直到汉初,贾谊的疏奏还在说:“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延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事实上,他已决定从两方面下手,一方面自上而下掌控朝政,来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令孝成王政令不出朝门,他再败家,也无法影响到赵国;另一方面自下而上,成立完全隶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可“杨家军”这样的字眼是绝不能出现的。可惜这道理很难和鲁直的马骋讲清楚。
他蹙起眉头,凝视着枝头瑟缩的几只鸟儿,缓缓道:“马骋,你愿意跟着我,便跟着我好了,但是,只限于你一人。”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德国诗人海涅称他多难的祖国是“一个冬天的童话”。在杨枫眼中,赵国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在这个酷寒的冬天,发生的将是一个童话呢,还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