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熊完首级献于父亲面前!”
黄战这么句狂妄刚愎、大逆不道的话语甫出口,整个厅堂立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一会儿,卷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
朱英心中微动,极快地眄了上座的黄歇一眼。黄歇只慢悠悠捋着长髯,双目似睁似闭,一脸漠然。一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黄歇眼里流转于两侧坐席的烁烁精芒,这,瞒不过他犀利的眼睛。轻轻嘘出口气,朱英心神大定,振起精神,目光也顺次扫过席间。
长公子黄英和四公子黄烈眼光一触,爆出一点火花,随即又极有默契地分了开去,同时看向黄歇;位次颇前的李园身躯挺得笔直,眼睛象被惊呆的两只小鸟,张着嘴呆瞪着倨傲的黄战,咝咝倒吸着冷气;景宣、屈舒阳对视一眼,脸色好似有些变,屈舒阳身子不安地扭动一下,景宣一脸的皱纹挤在一起,捻着稀稀的山羊胡,眼睛贼溜溜地在黄战身上打着转;夏遵、上官翼等一众谋臣门客面面相觑,有的惊恐交集,坐立不安,有的跃跃欲试,有的佯佯的不动声色,若无其事······
默默地将各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朱英正暗自估量思忖着,却撞着两道深不可测的冷峭目光——又是斗苏!他一直在仔细探究着自己?朱英眉梢鹰翅般扬起,眼里一片平静,冷然迎上。
斗苏锐利的眼神中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示意。朱英眉宇间几不可察觉地一蹙,偏开了头。近年来,几位公子爷内争日剧,一面争相在黄歇面前力求表现才具识见,一面纷纷各辟蹊径,援引结党,扩充势力,黄歇麾下一些得力的近臣谋士,也成了诸公子大力结纳拉拢的对象。作为黄歇最得用的谋臣,朱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中立超然的身份,此刻,他自也不愿被认为是和斗苏眉目示意达成某种默契,而为有心人划入七公子黄战一党。
“不妥!”果然,随着黄烈一声轻哼,一个郑重其事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七公子所言大大不妥!”
“陈仪!”黄霸立刻急吼吼地跳出来为黄战助拳,戟指骂道,“有何不妥?父亲养士多年,你竟敢在这关键时刻扯我黄家后腿?”
陈仪看也不看黄霸,慢条斯理地拱手道:“君上!君上相楚二十余年,得大王贵幸。名为相国,实与楚王无异。时下已颇有僭权之物议。今大王复厚加恩于君上及诸公子,是大王特示无疑而益重君上之意。大王无负君上,且无彰明显著劣迹,当以徐图缓进为妙。此时君上举事,恐朝野震动,人心不稳,难以收拾······”低下头,略略一顿,极快地溜出最后一句话,“天下人将其谓君上何?恐亦难逃青史恶谥之名。”
“腐儒迂见!君上二十年独掌朝政,辅国持权,声望之高,举国无双。黄氏一门,赫赫扬扬,臻于人臣极至,大王心下早不自安。‘寡人恨不得信陵君为将,岂忧秦人哉’,此言可是出自大王之口!近些年,大王更颇有疏远君上之意,而李嫣嫣事件坊间流言甚广,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闹腾得沸沸扬扬。大王特加恩君上,逾常的恩宠,只会给君上带来更多的攻讦、敌视。君上当思郑庄公克段故事。朝露非福,用心毒矣。大王既不仁不义在先,君上自不能束手待毙,举事势在必行。”夏遵袍袖一拂,语意冷厉地道。
环视众人一眼,夏遵按剑而起,踏上两步,一双珠履在灯火烛光的辉映下闪着柔和的光芒,慷慨激昂地续道:“三家分晋,陈氏代齐,顺天应命之举。君上当为知时之雄杰,非泥古之腐儒。寿春之事易与耳,所虑者,项家父子重兵屯于平舆、申城一带以防秦,闻变或会引兵东进。五公子、七公子英勇无敌,当可使驻防西阳一线西御。如此,至不济君上亦可坐拥两淮、吴越之地,霸业可成。”
一番话又掀起了轩然大波,一干谋士各抒己见,进而相互指责、攻击,吵嚷成一片。“不错!不错!”“夏兄所言正是!”“五公子、七公子虽勇冠三军,却稍欠了几分沉稳,莫如由大公子坐镇,两位公子为辅,那么便万无一失了。”“不然,四公子足智多谋,正是五公子、七公子的良辅,当由三位公子一道出镇西阳。”“大公子这些年理政江东,卓有建树,堪可辅佐君上迅速平定寿春,决不可远离。”“五公子、七公子人中之虎,值此乱时,当使留于君上身侧,卫护君上周全,安可遽而远离?”······
朱英冷沉着脸不作声,颓然和上官翼几人对视一眼,听着众人越来越露骨地互相攻讦,不觉十分地焦躁烦闷。
除了他们少数几人,大多谋臣门客各有依傍。每每论事到了最后,便演变成诸公子之间的权势利益之争。党比的谋士们的出发点也只在为各自的主子赢得春申君的欢心,争取更多的利益。许多问题反成了几个公子党之间争斗的筹码,至于何种结局都无关紧要,而在于哪一方能压倒对手,贬低对手在黄歇心目中的地位,以捞到更大的好处。
即如眼下之局,黄战结亲景家,又得斗苏之助,意味着也能拉拢斗家为臂助,黄英则联姻屈家,双方都力主举事,但又都想着在举事之役中踢开对方,独竟全功,捞足资本,奠定日后世子、储君之位。黄烈势力大不如兄弟,便主张徐图缓进,以待自己扩充实力,又绝了兄弟建功之望。
唉!昔日那种上下和衷共济,如鱼得水,才能卓越的谋士们尽展所长,互较高下而又目标一致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许多人深陷于党争不可自拔,许多人星流云散,各奔东西,再无复上下同欲的盛时了。纵是这事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依然罔顾大局,纷争至如此激烈的地步。
朱英不无怨怼地瞥了面无表情的黄歇一眼,一种深深的落寞惆怅涌上心头。成大事者不谋诸与众——如斯大事,但需几个心腹之人决断足矣,济济一堂数十人,庞杂纷乱,尚有屈家、景家之人在座,很多话却不好说出口。“君上老了,虽则老辣,终再无复当年心明力定的气魄了。”一个念头,霎时跳进了朱英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