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瞅了瞅范增,点点头,把代郡斥候细作深入草原大漠几年来打探到的匈奴各部族的强弱、聚居地、季节性的迁徙等各种情形一一说了给范增听,一面用手势虚空比拟着地理位置,借以辅助说明那一串串对于中原人而言太过陌生拗口的地名。
他明白,范增的思路已开始转向了代郡方面的征战。这人干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习惯性先未雨绸缪,制定好战略方向,考虑诸般利害得失,再坚定地执行。他打心底欣赏范增的这种踏实稳健的作风。何况,今夜之后,恐怕也很难再找到三人秉烛夜谈,集思广益的时候了。
范增抚着髭须,随手摊开案上一卷竹简,边听边勾勾点点画画,不时敲问一两个细节问题。随着杨枫的叙述,一副简洁的草图出现在了他的笔下。
圈点添上几笔,范增看着笔下的简图,沉默一会儿,舒了口气道:“公子,东胡强,月氏盛。月氏临于秦之西北,势力强横,而东胡便在燕国之北,居其边为瓯脱?”
“不错。昔日秦宣太后与义渠王乱,生有二子,宣太后诈而在甘泉杀义渠戎王,秦侵夺义渠地,掩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拒胡人;先时,燕国贤将秦开,为质于胡,得窥胡人底细。归而为将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筑长城,自造阳至于襄平。今世燕国式微,边境罢于兵革,东胡又渐南侵收复所亡地,寇边侵陵剽掠。”
范增紧蹙浓眉,沉思着垂下眼睑,缄口不语了。
杨枫说着猛可里又想起一件事,转首向尉缭问道:“和燕国的和约签订了吗?”
尉缭目中一片阴冷,颊肉隐隐耸动一下,自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道:“已在赵穆主持下和燕相将渠定约处和了,故而也才有孝成王献捷祭告宗庙社稷,召各宗室封君入宫称贺饮宴之事。赵穆急于篡权夺位,和谈时不为己甚,最终以燕国割让五座城池达成和议。”
“五座城池!”杨枫狠狠挫着牙,抑不住一腔愤怒,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么燕丹为质子之事呢?”
尉缭阴沉沉地道:“廷议时,皮相国进言孝成王,燕国一战胆寒,必再不敢捋我大赵虎须,而燕丹不过一黄口孺子,为质与否,实是无足轻重。且燕丹为燕后素所钟爱,须臾不忍离膝下,愿大王念及姊弟之情,免了燕丹为质,庶几以全燕后舐犊之情。赵穆、李左师、郭纵等几人纷纷附议,大王乃免了燕丹为质之事。”
杨枫眼里燃烧着一片怒火,只气得脸色惨白,手足冰冷,衣袖簌簌地颤抖,重重喘了几口,慢慢冷笑了几声,盯着尉缭道:“大王和燕后的手足之情?燕王喜攻赵时怎就不念了这段情谊?战败乞和倒拿了来说事?燕人求和议速成下了大本钱吧?”
尉缭的眉宇间又现出了沉鸷的冷气,目光森然,平淡地道:“当是如是!我亦收到燕使馈赠的一匣金珠,两双白璧和四名美女,言下只求从中斡旋,早日促成和议。”
“颟顸!无耻!”杨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猛地挺直身子,拳头握得死紧,不住地哆嗦着,愤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暴发出来了,“十数万健儿,迭历苦战,奋勇效命疆场,追亡逐北五百余里,围其国都,糜费军饷粮秣无数,何至于如此轻易就彼之意?和局易成与否,在战阵胜负之判,如今已是全然操于我手。五座城,五座城池便轻轻送了将士拼力血战赢得的胜果!屈辱之至!······燕丹是无足轻重的黄口孺子?小小年纪便会养士招贤蓄势,出手阴毒果决,大不似燕王喜不明时势,好大喜功,岂是池中之物。连田单亦想着在魏国就便除去了他,却以一句燕后舐犊情深,令他得以兔脱。此子不除,日后必是大患。”
范增抬起头,淡然一笑,慢慢挺直弯腰坐着的背脊,从容不迫地道:“公子毋需如此愤激。燕丹纵非池中物,毕竟年纪尚幼,公子又几乎尽削其爪牙羽翼,燕王喜贪婪而又昏聩怯懦,近十数年内,燕国不足为虑。而范某有一条驱虎吞狼之计,更会使得燕国自顾不暇,实力大弱,秦国也将疲于奔命,虚耗国力。”
尉缭看了看范增,目中闪出锐利的寒芒,拊手大笑道:“好一条驱虎吞狼之计!让东胡、月氏不断袭扰燕、秦边境,令其两败俱伤,损耗实力,果然好计。”
杨枫的心里却打了个突,出于对汉民族文明造成了巨大伤害创痛的匈奴草原蛮族的根深蒂固的敌视心理,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借胡人之手削弱同为中原国家的秦国。潜意识里,此等行径似乎要同“汉奸”划上了等号,是他心理上绝难以接受的。
“不行!”杨枫双眉一挑,眼中射出慑人的强光,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寻了个能被理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赵氏之先,与秦共祖。古之蜚廉有子二人,一为恶来,秦之先祖,恶来弟季胜,赵之先人。赵秦争霸天下,兄弟阋墙,如何能引狼子野心的胡人入寇。引狼入室,千载之下将何以视我等?我等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奇怪于杨枫偌大反应的范增、尉缭怔愕地对视一眼。
范增收起笑容,皱了皱眉,神色凛然道:“公子何出此言?如何便引狼入室了?此计正是为的借敌之手大举削弱胡人实力以求一举歼灭的机会。东胡、月氏是胡人最强盛的两大部族,胡人悍勇凶残。若以代郡一隅与战,纵其不习军阵部勒之法,以其骑射之能,剽疾如风的行动,我们或只能惨胜,或其失利,主力远遁千百里,茫茫草野大漠,我们难道一程程拓土建城设邑以占领?极可能是徒劳无功。”
看看若有所思的杨枫,范增继续道:“去岁代郡大捷,东胡遭到重创,对代郡人马当会有戒惧之心。公子但需再挫其锋,陈雄兵威陵之,自可迫其讲和,不难对其进行掯勒。胡人贪残横暴成性,失利于公子,必取利于南部燕国以偿,我们亦可使人挑之。燕国贫弱,不数载,国势愈衰,无力对赵国发动背后攻势。而东胡,一则受掯于我,再则与燕开战,好处不过得些粮食财物,然族众折损必巨,公子复可以白圭商队多输运绢帛珍玩等无用贵重器物蚀其质朴悍野民风,并大量换其有用之马匹牲畜······待得某个冬季其族众迁徙,或在其遭受天灾之时,趁其不备,给予出乎意料的最后一击,泱泱东胡大族一举可定。”
“月氏呢?”杨枫双目微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