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焦鹏(六)

皮相国猛一震,胸臆间一股浊气直撞上来,一时气血腾涌,喉头泛苦,耳朵里一阵阵嗡鸣,一张老脸涨得洇出猪肝紫,两只象要爆出眼眶的眼珠子布满血丝,定定直瞪着尉缭,一部白须乱颤,呼吸忽轻忽重,只是急骤地喘气,两条腿几乎再撑不住十分劳累、衰疲的身体。明显失态的老头子终于被彻底激怒了!再无法克制住自己,保持那一副从容平静的宰辅风仪。

已经有多少年了,没有人敢这么放肆,毫不留情地当面抢白德高望重的他。权倾朝野的赵穆如何,也需以礼相待,对他保持颜面上的敬重、尊崇。如今一介幸进不及半载的黄口孺子,竟肆无忌惮地咄咄相逼,进而在大庭广众下指斥、冒犯他的尊严、威仪,是可忍孰不可忍。异常恼火的皮相国抛却了一贯的持重,毫不掩饰地发作出内心的愤概。

诚然,他不娴军事,但官阶、位次可是明摆在那儿的。若非邯郸几个重要将领非死即叛,许历多病久不视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尉缭有资格来指手画脚了。纵然如今邯郸实际的“兵权”、“事权”都操控在尉缭手里,可那也不过事急从权,让你“权理”而已。不说重柄大权尚未交付,便连官阶职衔也还没正式提升呢。此子安敢狂狷若是!

更有一层隐秘的深忧令老头不得不拖着孱弱的身子,鼓起余勇挣扎着和尉缭较量。在赵穆叛逆一案中,得利最多的尉缭居然隐隐开始表现出了桀骜难驭的专擅端倪。赵穆一垮到底,谁也不清楚他被清洗的势力在乱中有几成被尉缭接收了过去,就单是尉缭在军中迅速建立起的权威,便叫人思之凛然。从这个意义上看,已插手把持了邯郸军务大权的尉缭比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赵穆更可怕。赵穆是狼,他就是一头虎。此次朝会若不能把他的气焰压下,造成朝中各方势力达到一个相应的平衡,养虎遗患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最遗憾的是,太后韩晶懵然听信尉缭,已经走错了紧要的一着棋,以一个毫无实益的空爵许与杨枫。此举固然平复了邯郸诸将心中的怨愤之气,却定当会激起杨枫的不满怨怼。由此,尉缭争功排挤杨枫的私人仇怨进而便演化为杨枫和太后、新君间的君臣冲突。眼见着尉缭费尽心机,又进一步要将杨枫挤出邯郸,远远打发到精锐调离泰半的边郡,而韩晶似乎也大为意动。心焦如焚的皮相国知道,再没有犹豫的退路了,若不能赶紧出面矫君之失,韩晶一旦错上加错,举措失宜,尉杨的个人矛盾即被转嫁,变成君臣仇恨。功高赏薄,甚至是遭到排挤架空,杨枫的一腔仇怨势必指向太后、新君!

国尉许历胸藏韬略,腹隐机锋,昔日在军中享有极高威望,但他出身低微,近年赵穆一手遮天,他借着多病为由,基本上放手权柄,处于半致仕状态。李左师亦非当年胸襟眼界宽广,公忠谋国的左师公触龙可比,他见事极明,却随份顺时,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决不愿参与卷入朝堂党争。方才他居然肯阻止老头进言,已属极端的异数了,休指望着他还会挺身而出,遏制尉缭嚣张的气焰。昏花的老眼很快地扫视朝堂一眼,皮相国眼中灼闪出愤怒的光芒,心底一阵恻然,又勃发出了一股悲壮之气。

“尉缭!”皮相国从哆嗦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也有些哆嗦,“老朽固年迈衰颓,老而无用,但佐理朝政多年,兼而亦襄赞军务。朝廷事务千头万绪,唯持重处之。近年,军务繁难,灾荒不断,民力不足,朝廷度支短绌,远不敷使用,军俸粮饷支给艰难,只在竭力撑持罢了。年来复有却燕、联姻、叛乱,接踵几桩大事体,府库几告枯竭。眼下秋粮未下,新君嗣位在即,破燕大军、平叛军将的封赏,一应用度断难俭省。提调李牧将军代郡大军西进防御,粮饷由何筹办?转运如何承担?一旦粮饷不继,军需如何维持?军心若乱,焉能奢谈什么西却强秦。李牧将军镇代,士卒使费悉以幕府自仰,猝而提调变更,这项增出的军费可又从何处挪措?你新进之人,知否国用财赋······”一口气说得急了,老头的脸色憋得黑紫,喉咙“咕噜噜”直响,几乎透不过气,身子也摇晃了起来。

尉缭阴阴一笑,冷冷地道:“杨大人,敢问李牧将军代郡士卒使费如何自仰于幕府呵?”

杨枫仿佛出于下意识的反应,随口道:“李将军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说到一半,皱了皱眉,瞟了尉缭一眼,哼了一声,沉着脸煞住了话头。

尉缭的眉毛一耸,斜眄着“呼哧呼哧”顺气的皮相国,森冷的眼里爆出一道强光,“皮相国!公今当知缭何以举杨大人为代郡守。举凡李牧将军守卫固边,带军练兵,操持后路诸法,杨大人莫不了然于心。但需按部就班,循李将军旧例成事,代郡安有可虞之处?”

皮相国喉头“咯咯”两声,直瞪着一对眼,死挣着吐出一句话,“断不宜劳师远调,尚有廉老将军大军······”

“呵!”尉缭没有丁点笑意地笑了一声,眼角朝上一挑,面无表情地道,“皮相国衰迈多病,前些日子抱恙休养,可知廉老将军急报入都。齐国一面遣使调停我与燕国大战,一面旦楚八万大军屯驻于东阿,陵迫我大赵边境。如今赵燕停战,齐大军犹虎视不退,老将军奏报朝廷,为防万一,伐燕大军不敢遽回,乃沿武遂、观津、武城一路而下,威压齐人。短期内,大军将囿于东南边境,何得西调?且夫,大军苦战得胜,饥疲困苦可知,封赏未下,即行西调驻防晋阳一线,跋涉辛劳,暴露边鄙,久戍不归,军心得无胥怨?若老相国言,缭恐瓜代之祸,复现于今日。”

皮相国心底一片冰凉,枯瘦的手指控制不住抖颤,老脸青了白,白了青,满嘴苦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血红了两眼,以大臣的体面死死压抑着蹶然扑上的强烈念头。

瓜代之祸!这厮好生恶毒的用心——当年齐襄公令大夫连称、管至父为将戍守葵邱边境,指以明岁瓜熟为代轮戍。至第二年,齐襄公反悔不许,连称二人乃挑唆愤恨思归的将士作乱,直入都门,弑杀齐襄公。

尉缭把话挑到了这份上,廉颇大军绝难西调了。府库空虚,绌于支度,唯有削减将士封赏,已恐军心浮动。此言如果传至军中,却又将再是一桩激化矛盾,由各人争权夺利私怨转为君臣矛盾的大事体。纵然廉颇弹压得下,面对强敌,士卒各怀怨恨,前景可忧矣!最可恨的是,这一切可能的后果,承担者可是进谏的老头和做出决断的太后、新君,和他尉缭根本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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