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开了多久,前面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停在路边的大巴车,而且车越聚越多。导游的情绪开始焦躁起来,嘴里一直嘟囔着什么。果然,快要开到国道入口时,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大巴车都横七竖八地停在路边。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团混乱,游客的车不多,大多是当地的一种tata车,车型庞大,车身上画得花里胡哨,有的车还通体都装着彩灯。这些车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司机还坐在车里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满妖气,能按出七八个音调来。路旁边是一条大河,路前面是tata车阵,车身接着车身,像一大片壁画挡在了我们面前,我们冲无可冲,躲无可躲。
“就说我们要赶快走!你不听!现在走不了了!”导游回头看着王灿,表情有点儿气急败坏。
王灿一脸淡定:“哦,咱们来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这些车停这儿干吗呢?遛鸟呢还是野餐呢?”
“要是早点走,就能离开了。”导游还是觉得不能释怀。
“要是我不来,你还挣不着我的钱呢,哪儿这么多假设啊?……”
“请问,”我出声打断了王灿噎导游的话,“这路,大概会封多久啊?”
“不一定。”导游丧着脸回答我,“一般起码要一天,因为前面可能就是暴乱的现场,不到晚上他们不会散开的,路就一直堵着。”
“好,谢谢。”
我背起包准备下车,王灿又一把摁住了我:“你哪儿去啊?”
“我必须得走。车不让过,人总不能拦着吧?我自己穿过去。”
王灿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边:“你别瞎折腾了程天爽,自个儿穿过去?你当你能隐形哪?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儿了,你不咸不淡地溜达过去,讨厌不讨厌啊?回头两拨人里,要是有一拨犯鸡贼,把你给抓了,一绑,录一录像发网上,要求中国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这不是给国家添麻烦么?……”
导游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灿:“我们尼泊尔不做这种事的!……”
“没跟你说话。”王灿看都没看导游,只是伸出手把导游的头扭了过去。
“我今天四点前必须得交稿,电脑快没电了。我一个字还没写呢。”
“嗨!”王灿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这事儿么?跳车也是为这事儿?我带你去找地儿不就得了么!”
王灿向前俯身凑近导游:“带我们去找个酒店,饭馆也行,得有网,快。”
“没这种地方。”
导游这次没回头,只是用粗暴的语气表达了他的愤怒。
王灿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搭在导游肩膀上,一只手摸了摸人家的头,脸凑在人家旁边:“你这是在跟我撒娇么?”
导游直愣愣地看着王灿,接不上话来。王灿又从裤兜里摸出钱包,递上去:“我给你加点儿钱,行吧?”
导游臭着脸把王灿的钱包推开:“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没有这种地方。”
“别闹情绪了,”王灿从钱包里拿出几张一千块的尼币,“要就在这儿干等着,我可不给你加班费啊。”
司机和导游一起盯着王灿手里的钱,看了看,谁都没拿,也没说话。
“OK,明白了……”王灿又拿出两张尼币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导游拿过钱,用尼泊尔语跟司机交代了一句,车重新开动了,掉头,向来时的方向驶去,导游转身对王灿说:“不是为了钱,你明白么?因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须要让你开心。”
“明白明白,你最贴心了。”王灿用力地把他的身体扳了回去。
车子开上了一条山间小路,雨渐渐小了,小路很窄,路边风景很养眼,树木都被雨洗得水灵灵的。但比起风景的温软可人,这条小路的路况就壮阔多了,我和王灿无数次被狠狠地颠起来,然后像自由落体一样落下,有时候甚至还会在半空中撞到对方。
“看!程天爽!这时候就显出咱们车没顶篷的好了吧!”王灿被颠得晕头转向,但还抽空冲我喊,“要是有顶篷,早被撞出脑花儿了!”
看着被路颠得上下翻飞的王灿,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是一本小说的开头:“快乐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统引起的。”
老天爷没给王灿一个运转稳定的脑子,但是,它一定给了王灿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肠。如果把王灿的消化系统从肚子里拿出来,一定是滑溜溜的闪着完美的光,放进河里,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开外去。
颠簸了半天,浑身快要散架时,我们终于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个小服务站,有油桶,旁边有一个小房间,可以吃点东西。但服务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们等了半天,终于晃出来一个老头,眼神警惕,颤颤巍巍地走向我们,手里居然抄着根棍子。不过以他的攻击速度,估计我们跑下山了,他还没挪到门口。
导游赶紧上前解释,我们默默地看着老头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商量半天,导游转达了老头的大意:我们可以留下来,有电,没网,没吃的。他要在后面睡觉,我们不能太吵。电也要收费,按油价给,用完了就赶紧滚蛋。
王灿听完,我本来担心他会急,没想到他脸上居然露出了感动的表情:“太亲切了,我爸平时就这么跟我说话。‘要钱没有,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麻利儿吃饭,吃完饭赶紧从我眼前闪开。’这老头简直就是我在尼泊尔的爹啊!”
接上电源后,我抓紧时间开始打字,用余光扫到王灿,只见他四处晃了晃,逗了会儿路边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终于摆脱了以后,又蹲在路边,用我们仅剩的半瓶矿泉水,浇灌了路边一坨有些干枯了的野草,惹得导游一阵骂。
最后,他又不开眼地凑到我旁边,问我:“哎,程天爽……”
“别跟我说话,忙着呢。”我埋头打字,头都没抬地打断他。
“真够过河拆桥的,谁带你来的这儿啊?”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头正视他:“干吗?”
“也没事儿,”王灿在我面前顿下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刚刚到底怎么了啊?怎么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车啊?”
我低头接着打字:“被逼的。”
“被我逼的?”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但我打字的动作仍坚持不停。
“被钱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写什么啊?”
王灿边说,边凑到我身后,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来想拦住他,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大声读了出来:“……‘荣枯起落,不过排队而已。’这种人生道理,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当你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队苦等时,这种道理,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去等一份当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飞过四千公里来到尼泊尔,只为了吃一碗足够称得上国色天香的炒面。生命的过程不可逆,荣枯早就注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不惜一切代价,用最绝美的食物,来讨好我自己,这个过程,我可以逆……”
王灿读到这儿,实在读不下去了,缓缓地在我身边蹲下来,看着我。
“哎,你这么着急,就是为了写这些玩意儿啊?我还当你是战地记者呢,急着报道暴乱现场呢。”
我抬头白了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挺高看我。”
王灿一脸“十万个为什么”的表情:“是说国内就有一堆人守在家里,等你安排下顿饭哪儿吃呢么?你不写饭该怎么吃,他们就连筷子都不会使了?”
我焦躁地把刚写完的一个句子打上句号,然后回头盯着王灿:“你是觉得我写的东西特没意义吧?”
“不是,我就觉得这种东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这样么?”
我点点头:“值。‘卖文为生’四个字儿听说过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就是这四个字儿的动态解释。”
王灿闭上嘴,没再说话,我接着打字赚钱,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死灰复燃了。
“不是我多余啊,你这个写得不行啊,你也没写明白那炒面到底多好吃啊,关键是,咱们在这边哪吃过一顿国色天香的饭啊?你这不真实啊。”
“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我最烦你这种业余的问题了,懂什么叫‘美化’么?懂什么叫‘升华’么?瞎嚷嚷什么真实性,那写推理小说的难不成都杀过人啊?”
“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瞎编乱造,写炒面就写炒面,讲什么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长时间没吃过一顿好的了吧?那你问我啊,我给你点儿素材?”
我接着打我的字,头都不抬,王灿开始自己在我耳边儿叨叨起来。
“说起我吃过的好东西,哎哟,那真是……能编一国际版的‘报菜名’了。我想想啊,给你推荐一个,估计对你创作有帮助。对!你一说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来了,我吃过一种尼古拉斯海虾,是我们在海上吃的。那个虾的肉哟,特别白,特别嫩,个个都跟模特那大长腿似的,那才是国色天香呢。把皮儿一剥,嘿,裹上面粉,往锅里一放,炸得金黄,往嘴里一送,哎哟,还能吃出海水味儿呢……”
虽然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听,但意志力终归还是没有那么坚强,听着听着,胃袋一阵微抖,笔下正在写的“尼泊尔炒面”,越写越荒凉。
“……那肉啊,拿在手里都在抖,一放进嘴里,恨不得就化了。咸里带点儿甜,甜里又泛着鲜,吃得人都有幻觉了……”
胃袋从微抖变成了巨颤,屏幕上的字在我眼里,都快排列成一个硕大的虾形了。
“你说的这个
虾叫什么虾?”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王灿。
“尼古拉斯海虾。”
“真这么好吃?”我咽着口水问王灿。
王灿认真地点点头。
“那虾挺大的吧?每只有多大啊?”
“每只啊……怎么说也得有……”王灿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伸出小拇指比画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盖儿这么大吧。”
我盯着王灿看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了:“王灿!你在这儿跟我逗闷子呢吧?你说的那是炸海米吧!”
王灿甩着腮帮子狠笑了一会儿:“跟谁不会升华似的!不就是把早晚得变成屎的东西,提前说得让你更想吃么。哥们儿我也会,不过放心,我不呛你行。”
我搬着凳子原地平移,离王灿远了点儿:“别再跟我说话了。我当初买这笔记本儿,就是冲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时候能防身。你别逼我在你身上试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别走啊,我还有佛罗伦萨爆肚的故事没跟你讲呢。”
“滚!”我搬着椅子又躲他远了一点。
王灿看我彻底不搭理他以后,百无聊赖地原地蹲了一会儿,起来蹭到车前,导游和司机正在车里睡着,王灿围着车转悠两圈,又讪讪地走了。最后,他站到了加油站后面的小屋门口,准备去挑战凶神恶煞的老头。
我用余光扫到王灿敲敲门就进去了,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老头用拐杖顶着王灿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来。这时,山路上响起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一个戴着白十字口罩,肩上披着旗子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飙了过来,在加油站门前停下,下车,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们。
老头用拐杖把王灿拨拉开,走向年轻人,年轻人一边指着我们,一边跟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老头连说带比画地解释着。
王灿走到车前,踹踹车门,把导游踹醒了:“什么情况?暴乱杀过来了?”
导游睡眼惺忪地凑上去听了听,打听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冲我们摆摆手:“没事儿,是老头的儿子,去参加暴乱了,现在回来吃饭。”
我和王灿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灿直接说出了我心里想的话:“搞暴乱还有吃中午饭的工夫哪!是说打架打到一半儿,两拨人都得休战一个小时先吃饭去,吃完接着打?”
导游皱着眉头打断王灿:“不要大声说话了,当心他们轰你走。电用完了没有?用完了我们也快走吧。”
我赶紧接着埋头打字,老头的儿子在我们附近坐下来,还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们,王灿也不知好歹地盯着人家看。过了一会儿,老头从屋里端着一锅饭,还有一大盘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张小桌子上。儿子用手抓着饭,就着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头没吃,只是坐在儿子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时不时地问一两句什么。
王灿盯着吃饭的儿子看了一会儿,蹭回我身边:“程天爽,你饿么?”
我努力不让自己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也没有回答他。
“我快饿死了,”王灿一脸惨相,“饿得都没法儿思考了。”
王灿一动不动地盯着身边的父子吃饭,儿子吃得痛快淋漓,边吃边说话,可能是在描述暴乱现场,因为他激动说话的工夫,嘴里的饭粒也像子弹一样向四周扫射着。老头除了起来给儿子倒水,其他时间都听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笑容也灿烂起来,胡子跟着一颤一颤的。
这顿饭吃得很快,儿子三抓两抓把盆里的饭抓完,抹了抹嘴站起来,跨上摩托就准备走。车发动前,老头又叫住儿子,塞给他一瓶水,帮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后看着儿子一踩油门,红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头站在路边,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
儿子听到了这句话,没有回头,但是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
老头喊完,导游转过身,看着老头笑了,也跟着说了句话,这句话,换回了老头一个很骄傲的笑。
“老头嚷嚷了句什么啊?”王灿远远地问导游。
导游笑呵呵地说:“他跟儿子说,不用担心我。我问他,其实是你担心他吧?老头就笑了嘛。”
王灿没再接着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不远处发愣。
耳边没有了王灿的声音,显得还有点儿不正常,我边做最后的修改,边问王灿:“哎,你也去跟你这位尼泊尔的爹撒个娇,让他也给我们口饭吃吧?”
王灿没接我这句话,不过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头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给我们端出来了几张饼。
我们吃饼的时候,老头又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一脸冷漠,脑门上重新出现了“别烦我”的警示标语。王灿也只是埋头吃不说话,搞得我都好奇起来了。
“哎,想什么呢?”
王灿想了一会儿,抬头,眼神直愣愣的:“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爸冲我这么乐啊?”
我被问得一愣:“这个……你们这种豪门父子情,我实在没什么发言权。”
王灿脸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张饼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饭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哪怕是一司机,他也能把那司机当他儿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顿饭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妇儿都娶了,唯独不搭理我。一顿饭从头吃到尾,跟我一句话都没有。”
“你想多了吧?一家人吃饭,是没什么话啊。寝不言饭不语,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这份儿上,总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关系,就是一衬托关系,我用我的窝囊,来衬托出他的伟大。”
“是你想多了吧?”
王灿摇摇头:“我一开始没这么想过,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疯,爬到我们家那三米长的大吊灯上,把着吊灯死活不下来,吓得我在灯底下一层接一层地铺被子,他搂着灯诗朗诵,你知道他念的什么么?”
我光想象那个画面,嘴角就无法抑制地上扬:“什么?”
“他跟一猴子似的搂着灯,一边晃一边嚷嚷:‘乌鹊难归……何枝可依!’”我站他底下仰头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赶紧下来吧我求您了!”
“然后呢?”
“我还不如不喊这句呢,喊完,他搂着那灯,低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得我心里都发毛了,然后他接着在灯上晃,喊得更大声了:‘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我知道这是一幕家庭悲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象到那个画面,就得花很大力气才能不笑出来。
“……老爷子还是挺有情怀的。”我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这么一句。
“他喝了酒是这样,不喝酒的时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儿刚折腾完,我准备来尼泊尔的时候,我去他办公室找他,我爹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说我是人渣,说我爱去哪儿去哪儿,就是他挺过意不去的,觉得把洋垃圾输送到人家国家里来了。你说,有当爹的跟孩子这么说话的么?你爹这么跟你说话么?”
这一点,我安慰不了王灿,我爹不光不会这么跟我说话,反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宝,不管到哪儿,跟谁都提,说我在北京当作家,我们家祖坟风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遗了。
“可能我就是个人渣,我爸那点儿好的遗传,当时接生的时候,肯定被护士当脐带给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说话,王灿默默地塞下最后一口饼,绝望地自我总结了一下。
看着终于不那么欢乐小二逼的王灿,我觉得还挺不适应的,绞尽脑汁地想出一句话来安慰他:“我觉得吧,你现在这个阶段,当你爹需要过程,当渣也需要过程。”
王灿抬头看看我,反应半天,像是没反应过来,但也没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不远处。不远处的小路边,老头搬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在路旁,看着儿子会回来的方向,背影一动不动,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用来等儿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尽头出现。
写完了稿子,我们就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气氛很沉默,王灿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参一样软摊在车门边,任由风夹杂着树叶,把他的头发点缀得很斑斓。
我也没心情安慰他,车开回公路入口时,路还堵着,上午离开时等在原地的车,一辆都没少。主编给我的四个小时的时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连个电线杆都没有,更别提稳定的wifi网络了。
就这样,车上载着焦躁的我和丧尸一样的王灿,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从火急火燎顺利过渡到了自暴自弃。这时电话响了,我的手一抖,以为是主编又来催命,但电话那头,却是拉辛。
“程小姐!你现在安全吗?你在哪儿?知道发生暴乱了吗?”
听到久违的拉辛的声音,我心里一暖。
“我挺安全的,现在被堵在路上了……”
“你是自己一个人吗?一个人堵在路上吗?”拉辛担心地问。
“没有,我和王灿在一块儿呢,我们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辆车。我们堵在准备上公路的入口这里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没有问题吧?”
“没事儿。”我看看身边的王灿,他现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儿里,没能力添别人的火儿了。
“那这样,程小姐,我们今天早上从博卡拉出发,本来准备去兰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们准备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来吧。暴乱到了天黑就会结束的,你快来,我们会合,从博卡拉坐飞机回加都,好吗?
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着急地说完这些话,听得我很感动。虽然离开加都以后,我和他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的雇用关系了,但出了事儿,他还能惦记着我。
“好,我们本来就准备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吗?”
“对,我们都在。快回来吧。”
这一句“快回来吧”,让我恨不得现在就飞过暴乱现场,站到拉辛身边,抱他一下。
挂断电话,我转身对王灿说,拉辛叫我们去博卡拉和他们会合。
王灿露出了一脸纠结的表情:“干吗非跟他会合啊?见了面儿又得打起来。”
我认真地盯着王灿,问他:“你真想做点儿什么事儿,让你爹对你高看点儿么?”
王灿点点头。
“好,那就先从话说出来以后能不挨打做起吧。”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天色变暗后,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乱的斗士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往回走。我们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着一起上路的车并不多,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没有路灯,只有远远近近的车灯,右边是朦胧的山壁,阴森森地耸立着,左边就是悬崖,能听到悬崖下的水流声,但河面是一团漆黑。我们的司机一边开一边骂骂咧咧,转弯的时候全凭直觉,一点提醒都没有,沿着山崖边就甩了过来。
进入山区后,气温骤降,风也越来越大,上午淋的雨本来就还没干透,现在被风一吹,从头到脚泛起又冷又潮的湿气。在寒冷的基础上,我还害怕司机一个不留神,在某个转角的地方冲下山去,当听到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从我右边传来时,我才意识到身边的王灿和我一样紧张。
“太他妈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灿打着结巴对我说。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裤:“你是要上半身的,还是下半身的?”
“没,没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里有没有衣服?我连件长袖都没带。”
冻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时候,我们终于把车停在路边,从后备箱里拿出行李,举着手电,开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灿只有两件短袖背心,一条运动裤,就算全穿身上,也于事无补。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来的时候,一是没想过尼泊尔是海拔分布不均匀的地区,有的地方是热带,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没想过会遇到暴乱,大晚上的还要在敞篷跑车里兜风。
我们看着这堆衣服发呆,王灿从我的行李里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程天爽,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想把手套抢过来,但没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尔区的时候买的,用毛线织的连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后,就成了两条长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缝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张一合,总之是一副戴出门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但自己看到就会很开心的手套。
我看到这手套的时候,就想给我妈买回去,让她按这个路子织着玩儿。我妈退休以后,每天在家从事编织工作,成天在街上溜达,看我们那个小城的当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织,然后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给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抽屉,是专门用来放我妈给我织的围巾的,那些围巾我一个礼拜换一条,都能让我不重样地围上三五个冬天。我妈选的颜色,都是艳红嫩粉,比较符合小城的审美观,但在北京这座暗灰色的城市里,围起来总显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这样,每个冬天最冷的时候,我都围着她织的围巾出门,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灿把手套挂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们的行李,然后点点头:“我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王灿没说话,只是动手拎起箱子,稀里哗啦地把我们的行李倒在了后车箱里。
十五分钟后,山路上出现了这样的一辆车,车后座上的一对男女穿着层层叠叠的短袖衫,身上,各自盖着一个行李箱,一个完全打开的行李箱。两人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蜷缩在行李箱里——这两个人,就是我和王灿。王灿说的办法,就是这个:盖箱子御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
每当司机往死里转弯时,我们身上的箱子就会撞在一起,王灿的铝合金箱子就会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山路上听起来格外荡气回肠。
缩在箱子里发抖,看着手边深不见底的悬崖,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凉气,风吹在脸上,感觉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迈。天时地利人和,我终于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绝望了。
“王灿,”我看看整个身体都藏进了箱子里,只露出一颗头在外面的王灿,“我是怎么混得这么惨的啊?”
王灿勉强扭过头看看我:“嗨,再撑几个小时就到了,要不然你睡会儿。”
我焦躁地摇摇头,精神高度紧张的我,除非现场拔出几根脑神经,才能在这么危险的山路上睡着。
“我说的不是现在有多惨。你看,四处漏风,路况危险,装备不够,还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难受。其实和我在北京过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灿看了我一会儿,身上挂着箱子,平行着往我这边挪了挪:“我爸有一个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个导演。我特喜欢我这叔,因为我觉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经常跟我说,我觉得说得特别对,特别有内涵。我把这句名言送给你吧。”
我看着王灿,等着他的下半句。
“这句格言就是:别瞎折腾,没什么用。”
“什么?”
“别瞎折腾,没什么用。每次我特丧特心烦的时候,一想起他这话,心里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灿:“这八个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这也能点化了你?那你看见‘少生孩子多种树’那种大横幅,是不是还热泪盈眶呢啊?这什么导演啊,拍过什么片儿啊?”
“你别侮辱我叔啊,我这叔叔特别有才华,你没看过那个火腿肠广告么?就是他拍的!一群火腿肠打架的那个,影史经典啊!”
如果焦灼感能用来取暖,我现在应该已经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转过头,决定终止和王灿的这种无意义的人生谈话,开始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宽。
突然,两只蛇形手出现在我面前——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王灿戴上了。
王灿的左手开始一张一合:“天爽妹子,别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脏东西哟。”
王灿的右手跟着说:“对呀,大姐,别瞎折腾,没用。僧活,不就一个七日接着又一个七日嘛。”
我一把把这两只蛇形爪子拨拉开:“手套还给我!”
“借我戴会儿。哎,程天爽,我让我这两个小弟,给你唱首歌儿吧?”
“别,你再把狼从山里招来。”
王灿根本不搭理我,把两只手摆好,左手的蛇张嘴说:“好!下面我们霸王蛇姬组合,给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献上一曲经典老歌:《爱拼才会赢》!”
我刚要出声制止,王灿的两只手已经开始左右两个声道地唱起来了。
左手:“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右手:“呦!呦!”
左手:“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右手:“哦哦哦胆寒……”
我一把攥住那两只套在王灿手上的毛线蛇,然后瞪着幕后歌手王灿。
“闭嘴行不行?你冻得精神分裂了吧?”
王灿把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不好听?不应该啊,你听我这闽南语发音,多准啊!我当年去新加坡玩儿,就凭这一首歌,愣是把那儿一老华侨给唱得鼻涕眼泪齐下……”
“你去一边儿逗自己玩儿去,别出声就行。”
王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两只手又演了起来。
左手:“怎么办?失败了!”
右手:“咱换首抒情点儿的?”
左手:“走着!”
我还没来得及捂住耳朵,王灿又代表两只毛线蛇唱起来了,这次的难度更高,还要反串女声。
左手:“嗨嗨嗨——”
右手:“嗨嗨嗨——”
左手:“西湖美景——”
右手:“三月天哪——”
左手:“春雨如酒——”
右手:“柳如烟哪——”
唱到这儿,王灿还给两只手安排起了动作,变化起了队形,毛线蛇开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滚,歌声还继续着。
左手:“有缘千里来相会——”
右手:“无缘对面手难牵——”
左手:“十年修得同船渡——”
右手:“那个百年修得,滚床单哟——”
我看着眼前两只毛线织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灿唱得格外卖力,但歌声确实惨绝人寰,山里的动物们听到了,估计都要集体迁徙到安全地带。我的目光无处可躲,只好越过面前的怪异舞蹈场面,躲开这歌声,抬头仰天长叹。刚下过雨,正刮着风的夜晚,天空显得特别高,星星也都全体出动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灿的歌声持续了很久,那歌声荒腔走板,一路裹着我们这辆孤零零的小车,和车上冻得哆哆嗦嗦的两个人,闯过了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急转弯。一直到快要下山时,我的睡意终于汹涌而至,王灿也终于声嘶力竭地睡着了。
马上就要睡着时,我向身后的山脊看了看,总觉得王灿的歌声,还在山深处的小路上,让人心裂地回响着,那声音虽然讨人嫌,却也真的能让人轻松那么一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