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最终还是没出现。
裴云姝派去的下人回来说,裴府的侍卫称,裴云暎昨天夜里出门去了,似有公务在身,到现在未归。
裴云姝便点头:“原来如此。”
语气有些遗憾。
陆曈倒并不在意,她今日过来,本来也要先为裴云姝母女诊脉。又说了几句话,便先去瞧摇篮中的小宝珠。
说来庆幸,当初宝珠出生九死一生,情势凶险,看着令人担忧,然而此祸一过,似乎真应了否极泰来一说。“小儿愁”竟似没在小姑娘身上留下任何影响,她逐渐由孱弱长得壮实,虽然因早产显得比同龄婴孩略小上一些,身体却健康有力。
被陆曈摸着手,宝珠黑亮的眼睛便一眨不眨盯着她,并不怕生的模样。
陆曈与裴云姝说了宝珠的近况,裴云姝登时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暂且放回肚里,又双手合十连连感谢上苍保佑,说得了空闲一定得去万恩寺捐些香火。
见宝珠无甚大碍,陆曈又给裴云姝诊脉。
比起宝珠,裴云姝反而需要调养的地方更多。
当初因中“小儿愁”之毒,裴云姝不得已同意催产,产时失血耗气,营卫两虚。后来生下宝珠,又担忧宝珠身体,其中还伴随着与文郡王和离、搬离郡王府,大约操心之事太多,忧思过重,血虚营分不足,卫虚腠理不固。
陆曈就给她开了些扶气固卫、养血调和的方子。
这一忙活,半日就过去了。
到了晌午,快至用饭时,裴云姝就拉着陆曈去厅堂,笑道:“家里人少,饭菜简单,陆大夫不要嫌弃。”
陆曈随她步入厅堂。
厅堂光线明亮,正中放着张简单四方桌,几把宽椅。几个婢女正将热菜往桌上端。
陆曈与裴云姝在桌前坐了下来。
和仁心医馆不同,陆曈回一趟仁心医馆,杜长卿满桌子大鱼大肉,连馒头都是人脸大,生怕把人饿着。裴府的吃食却要精致许多。
有菊花与米合煮成的金米,盛在巴掌大的青瓷碗中,颜色粒粒分明。有煮得嫩嫩的豆腐羹,清淡又滋味丰富。笋鲊、脂麻辣菜、冻三鲜、金橘水团……肉菜也有,白炸春鹅个煎小鸡都是用草做的碟子装着,上面点缀些时鲜花朵。
每样分量不多,卖相却很漂亮。
裴云姝给陆曈盛了一碗姜橘皮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会下厨,从郡王府带出来的丫鬟也不会。这府里的厨子原本是在酒楼里做菜的,被阿暎替我请了回来。我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忽而又想起什么,把放在边上的一碟点心挪至陆曈面前:“对了,陆大夫尝尝这个。”
粉色荷花盛在翠绿荷叶状的瓷碟中,花叶舒展,如新摘清荷般,总让人想起夏日池边的晚风。
陆曈一怔。
是盘荷花酥。
裴云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陆大夫趁热尝尝,阿暎说你喜欢吃这个。”
陆曈握着筷子的手一顿:“裴大人?”
裴云姝笑起来:“我实在不知你喜欢吃什么,那天正犯愁拟着菜单,恰好阿暎过来看宝珠,就顺嘴问了他一句。”
“本也没指望他知道,不曾想他还真说了出来。”
她看向陆曈:“陆大夫真喜欢吃这个?”
沉默一下,陆曈点头:“嗯。”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裴云姝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陆大夫喜欢荷花酥,你同他说过?”
陆曈想起在南药房的那天夜里,自己藏在那间废弃布满尘埃的库房中,吃完了裴云暎带来的那篮荷花酥。
其实那篮点心究竟什么味道,她已经忘了。当时又累又饿,只管填饱肚子,并无心思细细品尝,依稀觉得是甜的。
陆曈回过神,温声回答:“许是之前在郡王府时与裴大人提起过。”
毕竟那时候,她和裴云暎也算在文郡王府相处过一段时间。
裴云姝点头,望着陆曈,语气似有深意:“这样看来,陆大夫与我们家阿暎还是很熟的。”
下一刻,她凑近,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不过,这么久过去了,怎么没见你那位未婚夫呀?”
陆曈:“……”
她默默夹起一块荷花酥,决定以缄默回避这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这顿饭吃得很是艰难。
裴云姝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对她素未蒙面的“未婚夫”抱起十二万分的兴趣,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
这人本就由她杜撰而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一顿饭吃得陆曈脑子隐隐生疼。
待用完饭后,宝珠已睡下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日除了短暂的玩儿,大部分时日都在吃睡。
陆曈见还有些时候,裴云姝饭间曾提起过近来不知是不是抱宝珠抱得多,腰部总是酸痛。陆曈探过,知晓她是劳损于肾、动经伤络,又为风冷所侵,血气击搏,所以腰痛。便让她进屋里去,俯卧在床,在她腰臀下肢按揉放松。后又取腰阳关、三焦俞、肾俞、大肠俞、秩边、环跳……等一干穴位用先泻后补法针刺。
待这一干事务做成,裴云姝腰痛果然减轻了许多,陆曈又开了些汤剂的方子嘱咐芳姿。
忙起来总不觉时日流逝,此时太阳渐渐西沉,黄昏又到了,残阳照着外头的院子一片暖红,宝珠也从睡梦中惊醒,咿咿呀呀地找奶娘去。
屋子里点上灯,裴云姝觉出冷,进屋换了件厚实些的丝织锦衣出来,一眼就瞧见陆曈背对着人,正站在厅堂里悬挂的挂画前看得认真。
裴云姝走过去,跟着看向墙上画,问:“好看么?”
陆曈点头:“好看。”
其实她不懂书画。
幼时只听父亲说过,古人云,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其台阁,一定器耳,差易为也。什么“画有八格”,什么“意得神传”,她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她从来静不下心品味这些山水意境,还不就是张画儿?
因此每每瞧见陆谦陆柔说得头头是道时,总万分不耐烦。
但后来在落梅峰一个人待得久了,性子渐渐被磨平,有了大把空闲时间,渐渐也能品出一二。
陆曈盯着墙上的画。
绢素匀净,墨色清晰,其间画着个身穿淡色长裙的少女倚窗作画,窗下一片花丛,蝴蝶翻飞。画上少女低眉拭泪,满腹心事难言,笔触极为灵动逼真,真有“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之意。
“这是我母亲所作。”
身侧传来裴云姝的声音。
陆曈有些意外。
先昭宁公夫人?
她对这位昭宁公夫人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杜长卿和金显荣嘴里那位,在叛军手里最终被夫君抛弃的妇人画面,不曾想在此画中窥见完全不同的一面。
裴云姝望着绢画,怔了半晌才道:“我母亲很爱作画。”
“我和阿暎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每年新年,她都会画一副全家的画放在家里。”
“后来她过世了,府里的画全都跟着一同随葬,我偷偷藏了一幅,江氏进门,画不好挂在家里,我进文郡王府,又唯恐下人养护不周伤了画卷。倒是如今开府另过,能大大方方挂在此处,不怕旁人闲说。”
陆曈轻声开口:“夫人画得很好。”
裴云姝拢了拢衣裳:“其实阿暎也画得很好。”
“裴大人?”
裴云姝莞尔:“阿暎的丹青是我母亲亲自教导,书院的先生也交口称赞……”顿了一下,她才道:“不过母亲过世后,他就不再作画了。”
话至此处,语气有些伤感。
陆曈默然。
看上去,裴云姝姐弟与先昭宁公夫人似乎感情极好。
正说着,外头芳姿走进厅堂:“夫人,世子回来了。”
裴云暎回来了。
陆曈顺着芳姿的目光看过去。
天边最后一点晚霞余光散去,花明月暗,庭院风灯次第亮起,一道挺拔身影穿庭而过,渐渐地走上前来。裴云暎穿件朱红色的连珠对羊对鸟纹锦服,一张俊美的脸,却在昏暗处显出几分肃杀。
待走近,随着灯火渐渐明亮,那点肃杀便也慢慢褪去,青年眸色温柔若和煦长风,脉脉拨弄一涓春水。
裴云姝朝他笑道:“才说你呢,就回来了,今日不是休沐,怎么回来得这样晚,都没赶得上用饭。”
裴云暎不甚在意地回道:“有公务在身。”又瞥了陆曈一眼,唇角微弯:“陆大夫也在。”
语气有些疏离。
陆曈不言。
他又笑了笑:“刚才说我什么?”弯腰去逗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宝珠。
宝珠抓住他的手指,试图往嘴里塞,被裴云暎阻止。
裴云姝道:“也没什么。你回来得正好,陆大夫等下要回西街,姑娘家一个人走夜路危险,你既回来了,就由你送送人家。” “不用。”陆曈道。
话一出口,裴云姝与裴云暎同时朝她看来。
陆曈神色自若:“我有话想对裴大人说。”
裴云姝愣了一下。
裴云暎侧首,漆黑的眼眸安静凝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松开逗宝珠的手,对陆曈道:“你先去书房等我。”
“我换件衣裳就来。”
陆曈:“好。”
芳姿带着陆曈去裴云暎书房了,裴云暎也回去换衣裳。厅中只剩下裴云姝和婢女站着。
裴云姝后退几步,在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身侧嬷嬷:“阿暎刚刚说,让陆大夫去书房等他?”
嬷嬷道了声是。
“奇怪……”
裴云姝疑惑地眨了眨眼。
裴云暎一向不喜人进他屋子,他的书房连裴云姝也没怎么进去过,只怕里头装着什么朝堂公文,生怕误事。
瞧着陆曈与自家弟弟也是客气生疏有余,亲近交好不足,但裴云暎居然就这么让陆曈去自己宅子,还进了旁人进不去的书房?
且不提那盘荷花酥,莫非二人之间……
还有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不成?
……
裴云姝心中思量,陆曈此刻并不知晓。
裴云暎的宅子就在裴云姝宅子的旁边,仅一墙之隔,倒是走不了几步。
只是这府邸看起来就比裴云姝的那间宅子冷清了许多。
许是因为裴云暎这头没有个婴孩的哭声热闹,又或许是府邸人丁稀少,修缮得雅洁过头,甚至显出几分冷硬,人走进其中,便觉出一层清幽冷寂。
芳姿带着陆曈穿过台阶门廊,绕过小院,就在裴云暎的书房前停步:“陆姑娘请进,世子稍后就来。”
说完这句话,她就垂首离开了。
陆曈推门走了进去。
这书房很简致。
靠窗处有书桌,屋内偏东则放着张案几,上头摆着书灯、熏炉、砚山笔墨一类。靠近书案处又有博古架,上头陈列着些古玩器皿,还有一盆水仙盆景。
这屋子简逸随性,比起戚玉台司礼府的穷极豪奢,实在古朴得过了头。与裴云暎素日里华美皮囊截然不同,透着股冷冽。
陆曈往屋子里走了几步,见屋中最深处还放着一张极小的圆桌案,上头高高重迭着一堆东西,不由走近一看——
原是一座小塔。
全是由木头削成指头大的丸子,不算方正,却也圆融,一粒一粒从下往上搭成一座小塔,巍巍峨峨,一眼望上去颇为壮观,若不凑近,还以为是故意凑成的盆景。
陆曈瞧见最上头那粒木头小块儿不知是风吹斜了还是怎的,半粒都挂在塔尖外头,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要崩塌,想了想,便伸出手,想要将那块塔尖的木头往里推一推——
“别动。”
“哗啦!”
骤然一声巨响。
青年阻止的声音与木塔倒塌的巨响几乎是同时响起。
高大木塔瞬间破裂,如冰封一整个严冬的瀑布得了纾解,陡然奔泻而下,轰然流了满地。
陆曈豁然回头。
裴云暎站在门口,目光在瞬间垮掉的木塔前掠过,面无表情地开口:“你故意的吗?”
陆曈:“……”
这回她确实不是故意的。
陆曈抿了抿唇:“抱歉,我帮你重新堆一个。”
“不用。”
裴云暎弯腰,捡起一块滚至靴边的木头,走到案几前放下。
陆曈瞧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裴云暎心情不好,她总觉得今日这人尤其得疏离,像是刻意保持距离。
不过裴云暎心情如何,这人究竟为何如此,陆曈都没兴趣知道。包括他为何要在书房里摞出这么一只木塔,神秘兮兮的模样,可里面又没有藏什么机密卷册。
连块金砖都没有。
故弄玄虚。
裴云暎注意到她目光,笑了笑,没管这满地狼藉,只在案几前坐下,问陆曈道:“陆大夫找我做什么?”
陆曈沉默,跟着在他对面坐下,一时没说话。
他挑眉:“这么难说出口?”
其实不难说出口。
只是如今的她,确实没什么可以同裴云暎做交易的条件。
陆曈道:“裴大人耳目通天,盛京皇城司打听不到的秘闻,裴大人都知晓。”
“你指的是什么?”
陆曈倾身,盯着他的眼睛:“太师戚清挚爱豢鸟,但五年前,太师府不再养鸟,裴大人可知道,五年前戚家发生了什么。戚玉台做了什么?”
她问:“他为何讨厌画眉?”
屋内陡然安静下来。
远处有夜里的风声吹拂花窗,将这寂静的夜衬得落针可闻。
陆曈的目光越过案几,落在散落了一地的木头块上。
戚玉台母亲罹患癫疾,戚玉台或许幼时也曾有过癫疾之举,所以太师府多年为戚玉台用安神的灵犀香温养,甚至不曾用过别的香丸。
一切似乎很是平稳。
但五年前,太师府秘召崔岷入府行诊,那份写得模模糊糊的医案却泄露出一丝不同。
那些安稳神志的方子与药材,似乎昭示着戚玉台有犯病的苗头。
但他犯病的原因是什么?
倘若只是发病时候到了,为何戚玉台又格外讨厌鸟,尤其是画眉鸟。
画眉鸟……
正如当年的陆曈眼睁睁瞧着芸娘下毒,失去乌云,从此后,再见黑犬幼崽,便会浑身发冷,颤栗难制。戚玉台也一定因为什么原因而讨厌见到画眉。
她想要为戚玉台调配一副难以寻迹的毒药,就要知道其中最重要的那副药引是谁。
然而戚家权势滔天,有关戚玉台的秘密总被掩埋,寻不到半丝痕迹。戚玉台为何讨厌画眉,林丹青不知道,苗良方不知道,快活楼里的曹爷不知道……
但裴云暎或许知道。
想要知道真相,就只能问眼前这个人。
收回思绪,陆曈看向对面。
年轻人已换下回府时那身朱红锦衣,只穿了件霜色雪华长袍,衣袍宽大,在灯色下泛着点凉意。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霄。那层冷调的白令他俊美的眉眼也渡上一层锋利,昏暗灯色下,是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冷冽。
裴云暎看着陆曈,眼神平静。
昏昧灯火在他幽黑瞳眸中跳动,那黑眸里也隐隐映出陆曈的影。
片刻后,他垂下眼睫:“知道。”
陆曈心中一喜。
“可是陆大夫,”他开口,语气倏尔锐利:“我为何告诉你?”